暮色如墨,将巍峨的瑞王府晕染得沉肃几分,朱漆大门外却悬着两串足足丈高的琉璃灯,暖黄光晕穿透薄纱,把“瑞王府”三个鎏金大字照得愈发鲜亮。府内更不必说,抄手游廊两侧挂满了绢制宫灯,连檐角的铜铃都缠了红绸,远远望去,竟似把半个京城的暖意都拢在了这方院落里——只这过分的热闹,倒比寻常的冷清更让人心里发沉。
苏清欢随在女帝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外的铜扣。女帝今日着了身月白常服,领口袖缘绣着暗纹云鹤,长发仅用一支赤金点翠簪束起,脸色是刻意养出的浅淡苍白,恰好应了“病体初愈”的说辞。可那双凤眸里藏着的锐利,却比殿上的龙纹权杖更慑人——自瑞王的请帖递到御案上时,她便瞧出了不对劲。
“陛下,老臣恭迎圣驾。”瑞王拄着嵌玉拐杖,从正厅台阶上缓缓走下来,花白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温和的笑,眼角的褶皱里却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他身后跟着的瑞王妃,一身石青色绣海棠的褙子,鬓边插着支东珠钗,正是清河崔氏最爱的规制——苏清欢垂下眼睫,心里的弦又紧了几分。
入了正厅,暖意裹挟着酒肉香气扑面而来。宾客早已按位就座,宗室勋贵们穿着锦绣蟒袍,重臣们则是绯色或青色官服,见女帝进来,齐齐起身行礼,动作整齐得像提前演练过。苏清欢眼尖,扫过左首第三席时,正好撞见兵部侍郎的目光——上回带头弹劾谢晏“拥兵自重”的,正是此人。而他身旁的顺安侯世子,更是前几日在御花园里故意冲撞她的宗室子弟,此刻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针一样扎进她眼里。
“陛下病体初愈,本该静养,却还来赴老臣这顿粗宴,老臣实在惶恐。”瑞王亲手为女帝斟了杯琥珀色的酒,酒液晃了晃,香气醇厚,“这是老臣藏了十年的桑落酒,温和养身,陛下尝尝?”
女帝指尖搭在杯沿,没动,只淡淡笑了笑:“皇叔祖有心了。朕今日来,也是想沾沾皇叔祖的福气,盼着能早日痊愈,不叫宗室百官忧心。”
宴席就此开了场。丝竹声起,舞姬们穿着薄纱舞衣旋身起舞,杯盏碰撞声、说笑声此起彼伏,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瑞王频频举杯,时而与宗室聊些前朝旧事,时而与重臣谈些农事水利,话里话外都透着“不问政事、只念皇恩”的姿态。可苏清欢始终提着心,她注意到,每当瑞王提到“朝中安稳”“君臣同心”时,那几位与弹劾案有关的人总会互递眼色,像是在等什么信号。
酒过三巡,舞姬退下,厅内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些。瑞王忽然放下酒杯,长长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又重又沉,像块石头砸在平静的水面上,瞬间让厅内静了下来。
“陛下,”瑞王抬眼看向女帝,眼神里添了几分“忧国忧民”的沉重,“老臣今年七十有五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本不该多管闲事。可近日京城不太平,陛下又圣体违和,老臣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忧心啊。”
女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皇叔祖何出此言?京中一切安好,朕虽偶有不适,却也能处理朝政,不必忧心。”
“安好?”瑞王摇了摇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足够让厅内每个人都听清,“陛下仁慈,可有些人未必念着陛下的好啊!老臣听闻,近日朝中有人恃着自己有功,便骄纵起来,不仅不把规矩放在眼里,还私下拉帮结派,结党营私——陛下,长此以往,这江山社稷,恐要被这些人搅得不安啊!”
这话像一道惊雷,厅内瞬间鸦雀无声。谁都听得出来,“恃功骄纵、结党营私”这八个字,直指的是平定边患的谢晏,还有因医术得宠、近来常伴君侧的苏清欢。
几位宗室子弟立刻附和起来:“瑞王叔祖说得是!臣也听闻些风声,有些人仗着陛下信任,行事越发张扬,怕是忘了君臣本分!”
“是啊陛下,此等风气不可长!”
女帝脸上的笑意淡了,指尖的茶杯微微泛出凉意。她抬眼扫过那些附和的人,目光锐利如刀,让那些人下意识地闭了嘴。“皇叔祖多虑了。”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晏平定边患,护我大靖疆土,是功臣;苏清欢医术高明,为朕调理身体,也是功臣。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朕心里有数。朕不会亏待忠臣,更不会姑息任何一个奸佞之徒。”
这话既捧了谢晏和苏清欢,又堵了所有人的嘴。瑞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陛下圣明,老臣就知道陛下心里有数。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直勾勾地盯着女帝,一字一句道:“只是镇国公谢晏手握京畿兵权,安平县君苏清欢深得百姓爱戴,更得陛下信任——二人一个掌武,一个近君,过往往来甚密,甚至在谢晏出征时,苏大人还曾亲往军营为其疗伤……陛下,文武勾结,结为党羽,自古便是帝王大忌啊!”
“轰!”
这话一出,厅内彻底炸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女帝,有震惊,有好奇,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连站在苏清欢身后的侍卫,手都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苏清欢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砣,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她终于明白瑞王的图谋——之前的含沙射影都是铺垫,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把谢晏的兵权、她的圣宠,还有两人过往的交集,拧成“文武勾结、图谋不轨”的罪名,这是要直接离间她和女帝,把他们打成威胁皇权的奸党!
帝王最忌讳的,从来不是臣子犯错,而是臣子有能力、有机会威胁到自己的江山。瑞王这一招,精准地踩在了女帝最敏感的神经上。
苏清欢悄悄抬眼看向女帝,只见女帝端坐在主位上,脸色平静得可怕,凤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可紧攥着杯柄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泛了白。厅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在等着女帝的反应——这场夜宴,终究还是成了一场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