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迁的路,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艰苦。张伟率领的先遣小队,如同惊弓之鸟,昼伏夜出,沿着人迹罕至的丘陵河谷,向着东南方向艰难跋涉。干粮很快见底,只能靠挖野菜、设陷阱捕捉小兽果腹。春寒料峭,夜露深重,伤病开始侵袭这支小小的队伍。吴杞郎中随身携带的草药很快告罄,只能依靠沿途辨认有限的几种草药勉强支撑。
就在队伍濒临绝境,人心浮动之际,一天清晨,他们爬上一座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山下不再是荒芜的丘陵,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原,一条大河(白河)蜿蜒流过,河畔坐落着一座城池,城郭不算雄伟,但城头飘扬的旗帜,却让所有人精神一振——那面旗帜上,赫然绣着一个“刘”字。
“是……是刘皇叔的旗号!”队伍里一个原籍兖州、听说过刘备仁名的年轻人失声叫道,眼中燃起希望的光芒。
新野! 张伟心中一动。他终于带领队伍,踏入了荆州地界,来到了刘备屯驻的新野。
与泗水屯那种死气沉沉、胥吏如狼的压抑氛围不同,新野城内外,透着一股奇异的“生气”。城门口虽有兵卒守卫,盘查却不甚严苛,只要没有携带兵器,形貌不像探子,一般问明来历(流民在此地司空见惯)便会放行。城外阡陌纵横,田地里粟苗长势明显比泗水屯旺盛许多,田间劳作的农夫虽然依旧衣衫褴褛,但脸上少见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恐惧,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吆喝或交谈。
进入城内,更是另一番景象。街道还算整洁,市集上居然有零星的交易,虽然买卖的多是些粗陋的陶器、布匹、盐巴,但至少有了些烟火气。偶尔有巡城的兵卒走过,军容也算整齐,对百姓并无骚扰。甚至能看到几个小吏在张贴安民告示,内容大约是劝课农桑、抚恤流亡之类。
“看来……刘皇叔的‘仁政’,并非虚言。”徐元直(他已在数日前按计划与第二批人员汇合,一同抵达)看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低声感叹,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若早遇明主,何至于颠沛流离至此?
就连一路上沉默寡言、对任何人都充满警惕的黑牛,紧绷的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能在一个看起来相对安全、不用时刻担心被鞭打勒索的地方喘口气,对饱经磨难的人来说,已是莫大的诱惑。
很快,便有负责安置流民的小吏前来接洽。询问来历后,并未过多为难,只是登记造册(张伟等人依旧用了假身份),然后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城西一片专为流民搭建的简陋棚户区,允诺会根据丁口分配荒地开垦,租赋似乎也比曹营那边轻不少。
接连几日的观察,似乎都在印证刘备的“仁义”。有兵卒帮老弱挑水,有小吏发放少许赈济的粮种,甚至听说刘备本人不时会骑马出巡,探问民瘼。棚户区里的流民,虽然依旧贫困,但眼神中多少有了一丝光亮,谈论起“刘皇叔”时,语气中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
这一切,美好得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张伟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没有多少喜悦,反而升起一股更大的悲凉和警惕。
“看出什么了吗?”夜里,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张伟低声问正在借着微弱火光记录见闻的徐元直。
徐元直笔尖一顿,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民心依附,吏治清明,确有名主之风……只是,张小弟,你似乎……”
“太干净了。”张伟打断他,声音低沉,“干净的就像有人精心打扫过一样。你注意到没有,这新野城里,青壮男子特别多,而且大多带着一股剽悍之气,不像是纯粹的农夫。市集上的铁匠铺,打的多是兵刃和箭簇的胚子。还有那些巡城的兵,看着和气,但眼神里的戒备和杀气,瞒不了人。”
徐元直闻言,仔细回想,脸色渐渐变了。确实,这片“祥和”之下,暗流涌动。
“刘皇叔是仁义,不假。”张伟冷笑一声,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嘲讽,“但他不是神仙。曹操在北边虎视眈眈,刘表在襄阳猜忌掣肘,他窝在这弹丸之地的新野,靠什么立足?靠仁义能挡住曹操的铁骑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收拢流民,轻徭薄赋,不过是聚拢人心、积攒力量的手段。 这些感激他的百姓,就是他最好的兵源和粮草来源。这新野,不是世外桃源,是刘备最后的本钱,也是最大的火药桶。”
徐元直如遭雷击,手中的笔差点掉落。张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心中对“仁政”最后一丝浪漫的幻想。他想起典籍中“藏兵于民”、“取信于民”的记载,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那……那我们还留吗?”黑牛忍不住问。这几日的安稳,让他有些动摇。
张伟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新野并不璀璨的夜空,缓缓摇头:“不留。这里是好看,但太脆了。曹操一旦解决北边袁绍,下一个目标就是荆州。刘表垂垂老矣,内部纷争不断,刘备独木难支。这新野,首当其冲。”
他想起了那个着名的故事——刘备携民渡江。在史书上,那是仁德的典范。但此刻,站在这些即将被“携”的“民”的角度,张伟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冷。那十万百姓,在当权者眼中,究竟是什么?是累赘?是盾牌?还是……收买人心的政治筹码?
“兵败如山倒之时,带着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逃命?”张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愤怒,也是悲哀,“不过是拖慢追兵的速度,用百姓的尸骨,铺就他刘备退往江陵的路罢了!这‘仁德’的代价,是十万条人命!”
窝棚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张伟这番话震住了。他们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那些高高在上的“英雄”和“仁义”。
“所以,这里再好,也是镜花水月。”张伟斩钉截铁地说,“休息几天,补充些必要的物资,特别是盐和铁。然后,继续南下!往南,往山里去!只有远离这些霸主争雄的漩涡中心,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才可能有一线真正的活路!”
几天后,张伟的队伍用最后一点从泗水屯带出的、勉强算“财物”的东西,在新野市集上换了些盐巴和一口破铁锅,便悄然离开了这座看似祥和、实则危机四伏的城池。
离开那天,清晨有雾。张伟回头,望了一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新野城楼,那面“刘”字大旗在雾气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仁政也好,霸业也罢,终究是肉食者谋之。 他这个小民,能做的,只是带着这些愿意跟随他的人,继续往南,往更深的山里走,去寻找一个可能不存在、但必须去追寻的,真正能放下锄头、而不是被迫拿起刀剑的角落。
乱世如棋,百姓如子。 新野一梦,让他更加清醒。活下去,靠的不是明主施舍的仁政,而是自己永不放弃的、在荆棘中寻找生路的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