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谈定在城郊一家藏在竹林里的茶馆,青石板路蜿蜒至门口,推开雕花木门时,檀香混着龙井的清甜扑面而来。堂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几张红木八仙桌,墙上挂着幅水墨竹画,落款处盖着一方模糊的印章——处处透着“低调却不简单”的格调,和张先生的身份如出一辙。
张先生已在靠窗的位置等候,一身藏青色中山装,袖口扣得严丝合缝,手里捏着把紫砂茶壶,正慢悠悠地给两个汝窑茶杯斟茶。见林曦进来,他立刻起身,笑容温和得像茶馆里的檀香,伸手示意:“林总,久仰。一路过来辛苦,尝尝这明前龙井,是朋友从杭州带来的。”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斟茶时茶汤不溢分毫,语气里没有半分上位者的压迫,反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亲和。林曦坐下,指尖碰了碰茶杯壁,温热的触感却暖不透心底的凉意——她太清楚这种“谦和”背后的分量,越是客气,越说明接下来的话,容不得半分敷衍。
寒暄从织梦的成绩开始。张先生放下茶壶,拿起桌上打印好的资料,上面是《镜界迷城》的技术报告和《浮灯外传》的分账数据,边角用红笔做了批注。“织梦这两年的发展,我们一直有关注。”他笑着点头,语气诚恳,“AI驱动的互动叙事,把文化创意和前沿技术结合得这么好,不仅赚了口碑,还为行业探了新路,这是实实在在的贡献,值得肯定。”
林曦礼貌回应:“张主任过奖了,我们只是想做些真正有价值的内容。”她刻意用了“张主任”的称呼,避开对方口中模糊的“基金代表”,试探着对方的身份边界。
张先生不置可否,话锋轻轻一转,指尖落在资料里“技术壁垒”那栏:“但林总也知道,做创新难,做持续的创新更难。现在市场上竞争激烈,像新界互娱那样的公司,背后有资本撑腰,手段也激进;再加上你们的技术涉及AI叙事,未来在版号、内容审核、甚至国际合作上,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可抗力’。”
他抬眼,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多了几分锐利:“我们这个基金,是为了扶持真正有潜力的文化科技企业,推动行业健康发展。如果织梦愿意和我们‘深度绑定’,我们能提供的支持,是任何商业资本都给不了的——比如,《镜界迷城》的版号审批,我们可以协调加快;你们想拓展的文旅互动项目,我们能对接地方资源,给政策倾斜;甚至以后遇到新界那样的不正当竞争,我们也能帮你们‘挡一挡’。”
“挡一挡”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林曦心上。这正是织梦现在最需要的——版号审批卡了两个月,文旅合作项目因为“背景审查”被搁置,新界的挖角还在继续。这些“资源支持”,每一项都戳中了她的软肋。
林曦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接话,等着他说出真正的条件。
张先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补充:“当然,基金的支持不是无条件的。为了确保织梦的技术能始终保持前沿性,也为了符合国家文化战略的导向——毕竟,你们的互动叙事能力,影响的是大量用户的认知和情感,这涉及到‘文化安全’——基金方面,需要派驻两名管理人员,参与工作室的重大决策;另外,秦涯博士负责的核心技术团队,需要定期向基金提交技术进展报告,我们要有一定的监管权,确保技术不被滥用,也不流向不合规的领域。”
“派驻管理人员”“核心技术监管权”——终于,温和的面纱被轻轻揭开,露出了最核心的要求。林曦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茶汤在杯里晃了晃,差点洒出来。所谓的“深度绑定”,不是合作,是“收编”;所谓的“监管”,不是指导,是“控制”。
她想起秦涯熬夜改的技术架构图,那些密密麻麻的代码里,藏着他对“AI情感逻辑”的执念,要是定期提交报告、接受监管,以后技术迭代要先看“是否符合战略导向”,那些激进的、创新的想法,还能实现吗?她又想起陆岩的剧本,他为了一句台词改二十版,为了一个角色的“人性”和人争论,要是有“派驻管理人员”参与决策,以后剧情要先考虑“是否符合文化导向”,那些触及人性黑暗、探讨复杂命题的内容,还能保留吗?
织梦的灵魂,是“独立创作”,是“为玩家服务”,不是“为战略服务”,更不是成为某个庞大机器上的齿轮——一旦接受这些条件,织梦就不再是织梦,只是一个披着“创新”外衣的工具。
“张主任,”林曦放下茶杯,语气尽量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感谢基金的看重和支持。但织梦从成立那天起,就坚持‘内容独立’和‘技术自主’——我们可以接受指导和建议,但涉及核心创作和技术的决策权,恐怕不能让步。”
张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节奏比刚才慢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林总,我理解你的坚持。但‘独立’和‘发展’,有时候是需要取舍的。现在的织梦,就像一棵长得很快的树,枝繁叶茂,但根还不够深——风一吹,就容易倒。我们提供的,是让根扎得更深的土壤,是让树长得更稳的支撑。”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暗示:“如果拒绝,以后这风,可能会比林总想象的更大。比如,你们那个文旅合作项目,合作方背后的主管单位,就是基金的理事单位之一;还有《镜界迷城》的版号,审片会上,已经有人提出‘AI叙事可能存在价值观引导风险’,需要进一步评估——这些‘小麻烦’,我们能帮你们解决,也能……让它一直存在。”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是暗示,是明明白白的施压。林曦的后背泛起一阵寒意,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导演说“做好准备”,为什么沈哲说“对手很难对付”——他们不用动粗,不用挖角,只用手里的“资源”和“政策”,就能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把织梦困死。
拒绝,就是迎面撞上那些看不见的“铁荆棘”:版号搁置、合作告吹、项目停滞,甚至可能被安上“技术不合规”的名头,连现有的成果都保不住;接受,就是亲手把织梦的灵魂交出去,以后创作要看别人的脸色,技术要受别人的监管,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创新”和“纯粹”,都会变成精心包装的“合规产品”。
茶馆里很静,只有窗外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张先生重新拿起茶壶,给林曦空了的茶杯斟满茶,笑容又恢复了最初的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林总,不用急着答复。给你三天时间,和团队商量一下。想清楚——是要一时的‘独立’,还是长久的‘发展’。我们是抱着‘友好合作’的诚意来的,希望织梦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林曦端起那杯重新斟满的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尝不出半点龙井的清甜,只剩满口的苦涩。她看着张先生温和的笑容,看着茶馆里雅致的陈设,突然觉得这里像一个精致的囚笼——外面是竹林清风,里面却藏着让人窒息的压力。
离开茶馆时,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光透过竹林洒在青石板路上,斑驳晃动,像极了织梦此刻的处境。林曦走在石板路上,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有陆岩发来的消息:“技术组刚优化完情感逻辑,晚上一起吃饭庆祝?”,还有苏瑾的留言:“文旅项目那边又催了,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提交背景材料”。
她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按不下去。该怎么跟他们说?说有一个“国家级基金”要收编织梦,要么交出控制权换发展,要么拒绝了就可能面临一堆麻烦?
风穿过竹林,吹起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心。她突然想起《镜界迷城》里的那个选择——“救挚友”还是“保全城”,当时觉得这只是剧情里的两难,现在才明白,现实里的选择,比游戏更残酷。游戏里选错了可以重来,可现实里,一步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但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响——织梦不是为了“长久发展”而存在的,是为了“做真正的好游戏”而存在的。如果发展的代价是失去灵魂,那这样的发展,还有什么意义?
林曦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机,脚步慢慢变得坚定。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向远方——那里,是织梦工作室的方向,是陆岩、秦涯、苏瑾,还有所有伙伴在等她的地方。
她知道,接下来的三天,会是织梦最艰难的时刻。但她更知道,无论多难,她都不能让织梦变成别人的齿轮。因为织梦的根,从来不是“资源”和“政策”,是团队的初心,是玩家的期待,是那些愿意为了“好内容”拼尽全力的人。
这一次,她要选的路,依旧是“初心”那条——哪怕前面真的布满铁荆棘,也得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