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简朴的册封礼:红绸下的沉重
汉中城的临时祭坛设在原汉王宫的前庭,坛上铺着新换的青毡,却掩不住地砖缝隙里残留的暗红血渍。辰时三刻,坛前的青铜鼎里升起袅袅香烟,与清晨的薄雾交织在一起,给这场迟来的册封大典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肃穆。
刘邦身着特制的侯爵礼服,玄色的锦袍上绣着三色云纹,腰间系着玉带,头戴七梁冠。这套礼服是天宇特意命人赶制的,针脚细密,料子考究,却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城破后的十余日,他清瘦了不少,颧骨微微凸起,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站在坛下,目光越过司仪的头顶,望向远处宫墙的缺口。那里曾是亲卫死战的地方,如今已被新砌的砖石堵住,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烙印在他心头。坛上的文武官员分列两侧,表情各异——有同情,有审视,也有掩饰不住的疏离。
“吉时到!”司仪的长喝划破晨雾。
刘邦深吸一口气,踩着坛阶缓缓而上。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锦袍的下摆扫过台阶,发出轻微的声响,与坛上的编钟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他知道,这场册封不是荣耀的加冕,而是体面的收编——用一个侯爵的空衔,换他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奉天承运,主帅诏曰:”司仪展开明黄的诏书,声音穿透香烟,“刘邦起于微末,平定关中,有安邦之功;然逆势称尊,致生灵涂炭,亦有过。念其非穷凶极恶之徒,特封汉中侯,食邑千户,不掌兵事,即日迁往洛阳安置,钦此!”
“臣……刘邦,接旨谢恩。”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躬身时,腰间的玉带硌得肋骨生疼。多年前在鸿门宴上,他也曾这样弯腰屈膝,那时是为了活命;如今再次弯腰,却是为了给身后的人换一条生路。
内侍捧着鎏金的侯爵印绶上前,印纽是一只俯卧的麒麟,底座刻着“汉中侯印”四个篆字。刘邦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凉的印绶时,忽然微微颤抖——这方印,比他当年的汉王印轻了太多,却压得他手臂发酸。
他接过印绶,紧紧攥在手心,指腹摩挲着光滑的印面。坛下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骚动,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几个老卒正站在宫墙的阴影里,望着他的目光里满是红血丝。那是从沛县就跟着他的旧部,如今成了降兵,却特意跑来送他最后一程。
刘邦的喉咙忽然发紧,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对着坛上的天宇虚影(天宇未亲至,由韩信代为主持)再次躬身:“臣,领旨。”
二、整装待发:车马前的沉默
册封礼结束后,刘邦回到临时居住的偏殿。家眷和家臣已将行囊收拾妥当,堆在院中,不过寥寥数箱——多是些旧衣物、书籍,还有吕雉亲手绣的荷包,除此之外,再无长物。
“侯爷,该走了。”夏侯婴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的左臂还打着夹板,是城破时为护刘邦被长矛刺穿的,此刻正扶着门框,望着院中的车马发呆。
刘邦将侯爵印绶小心翼翼地放进锦盒,锁好后递给夏侯婴:“收好,别弄丢了。”
“这破印……”夏侯婴想说什么,却被刘邦眼神制止。
“好歹是个念想。”刘邦淡淡道,转身走向内室。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后,里面是几件旧物:半截断裂的虎头枪缨,当年斩白蛇时用的青铜剑鞘,还有一张泛黄的沛县地图。
他拿起地图,指尖划过“丰邑”二字——那里是他的出生地,有他年少时偷瓜摸枣的田埂,有他与吕雉初识的桑林。如今地图还在,故乡却已遥不可及。
“都带上吧。”刘邦将木箱推给家仆,“别的可以丢,这些不能丢。”
院外传来车马启动的声响。五百名护送士兵已在城外列队,清一色的玄甲,手持长戟,腰悬环首刀,看上去是护卫,实则更像押送。车队共有十辆马车,前三辆载着家眷,中间四辆装着行囊,后三辆是给刘邦和亲信乘坐的,车厢宽敞,却挂着厚重的帷幔,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侯爷,士兵催了。”家仆低声禀报。
刘邦最后看了一眼偏殿——这里曾是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墙上还留着他圈点过的布告,案上的砚台里,墨迹早已干涸。他忽然想起当年刚入汉中时,也是在这里,与萧何、张良商议暗度陈仓之计,那时的烛火亮了整夜,映着每个人眼里的雄心。
而现在,烛火灭了,人也散了。
“走吧。”刘邦抬脚跨出房门,没有回头。
夏侯婴扶着他上了中间的马车,车厢里铺着软垫,摆着茶水点心,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刘邦撩开帷幔一角,看到几个老卒正站在街角,偷偷往这边望,见他看来,慌忙低下头,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他放下帷幔,闭上眼睛。当年他从沛县出发时,也是这样一辆马车,身边挤满了弟兄,大家有说有笑,说要去咸阳夺天下;如今马车更豪华了,身边的人却少了,目的地也从繁华的咸阳,变成了未知的洛阳。
“侯爷,喝点水?”夏侯婴递过水壶。
刘邦接过,却没喝。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士兵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甲叶碰撞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百姓的窃窃私语——他们大概在议论,这个曾经的汉王,如今成了侯爷,是福是祸。
三、回望与前行:远去的城郭
车队缓缓驶出汉中城门,速度慢得像在踱步。刘邦再次撩开帷幔,目光贪婪地望着这座他经营了多年的城池。
北门楼的箭孔里,还插着断箭;顺昌街的牌坊上,弹痕累累;城西的粮仓前,百姓们正排着队领粮,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那是天宇开放的粮仓,如今养活了他曾经想守护的百姓。
“听说……天宇要重修栈道了。”夏侯婴低声道,“还说要请苏老夫子重开学堂。”
刘邦没有说话。他看到城墙上的守军换了新的旗帜,玄色的“天”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他曾经的“汉”字旗。那些守军里,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城破时投降的汉军士兵,此刻穿着新的甲胄,站姿笔挺,却不敢与他对视。
车队驶过护城河时,刘邦忽然叫停了马车。
“侯爷?”车夫有些诧异。
“我下去走走。”刘邦推开车门,夏侯婴连忙跟上,护卫的士兵也围了上来,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看着他。
刘邦没理会他们,只是沿着河岸慢慢走着。河水还是那么清,映着他苍老的面容,像一面冰冷的镜子。他想起当年在这里训练水军,樊哙总爱跳进河里摸鱼,萧何则在岸边记账,骂他们“玩忽职守”,那时的河水,好像都带着笑声。
“该走了,侯爷。”带队的校尉上前提醒,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刘邦最后望了一眼汉中城郭,宫墙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个逐渐模糊的梦。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苍凉:“走吧,去洛阳。”
登车时,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夏侯婴连忙扶住他,才发现他的手心全是汗。马车重新启动,这一次,速度快了许多,汉中城的影子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尘土里。
车厢里,刘邦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车壁上。颠簸的马车让他想起当年在芒砀山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逃犯,躲在山里,靠野果充饥,却觉得天地都是自由的。而现在,他成了侯爷,有吃有喝,却像被关进了无形的笼子。
“洛阳……有什么?”他忽然问。
夏侯婴想了想:“听说有很多旧宅子,还有太学,博士们都在那里校书。”
“校书……也好。”刘邦喃喃自语,“我这一辈子,打了太多仗,也该学学怎么认字了。”
他从怀里掏出吕雉绣的荷包,里面装着几粒沛县的麦粒。当年吕雉送他出征时说:“带着这个,就像我在你身边。”如今麦粒早已干瘪,却还带着淡淡的麦香。
车队继续向东行驶,车轮碾过黄土路,扬起阵阵尘埃。远处的秦岭山脉连绵起伏,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汉中与中原。刘邦知道,越过这道山,他的人生就会进入新的阶段——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洛阳宅院里的日升月落,和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他忽然想起城破那日,周勃死在宫门口时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和忠诚。或许,对于一个征战一生的人来说,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归宿,而不是像他这样,穿着体面的礼服,被人“护送”着,走向一个未知的牢笼。
但他不能死。他死了,那些投降的弟兄怎么办?那些还在沛县等着消息的父老怎么办?天宇给了他一个侯爵的空衔,也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马车翻过一道山梁,阳光忽然变得刺眼。刘邦撩开帷幔,望着东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彩被染成了金色,像极了当年他攻入咸阳时,百姓们举着的花灯。
“快到洛阳了吧?”他问。
“过了这道山,再走三日就到了。”夏侯婴答道。
刘邦点点头,放下帷幔,将头靠在软垫上。车厢外的风声渐渐远去,他仿佛又听到了沛县的乡音,听到了弟兄们的笑骂,听到了吕雉在村口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
那些声音,像温暖的潮水,将他渐渐淹没。车队载着这位曾经的汉王、如今的汉中侯,在黄土路上缓缓前行,朝着洛阳的方向,也朝着一个没有战争,却也没有自由的未来。而身后的汉中城,连同那些血与火的记忆,终将被岁月尘封,只在史书的字里行间,留下淡淡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