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幕玄辰,已经对坐了两个时辰。
地点不在阴暗的库房,也不在戒备森严的书房,而是在东宫后苑一处僻静的水榭之中。
棋盘上,黑白二子已经厮杀过半,犬牙交错,难分难解。
京城的天气有些闷热,乌云低垂,空气中满是山雨欲来的湿重气息。水榭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但我心如古井。
我执黑子,棋风沉稳,步步为营,如同我在库房里所做的一切,于无声处落子,看似平淡,却暗藏杀机。
而幕玄辰的白子,则大开大合,侵略如火,每一手都充满了压迫感和不容置喙的霸道。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目光始终锁定着整片棋盘的最终走向。
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
我没有动用“数据之眼”去计算胜率。
这是我和他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弈”,无关系统,无关情报,只关乎心智与谋略。我想知道,剥离了所有外挂,我与这位天生的掌权者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等。
等一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即将落下的雨。
等一声响彻整个京城朝堂,即将炸响的雷。
棋盘上的每一颗黑子与白子,都像是在遥远江南布下的棋子。我们伪造的行程,是诱饵;李文景的贪婪与焦躁,是破绽;玄鸟卫与大理寺早已张开的大网,是收官的杀招。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我能感觉到,幕玄辰看似平静,但他落在棋盘上的力道,却比一开始重了几分。显然,即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对这场豪赌的结果完全无动于衷。
毕竟,一旦计划有任何疏漏,李文景这只疯狗的反扑,将会给东宫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而我这个“出谋划策”的始作俑者,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啪。”
他一子落下,截断了我黑子的一条大龙,局势瞬间逆转。
他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你的心,乱了。”
我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条被截断的黑龙,它像是在泥沼中垂死挣扎,生机渺茫。
就在我准备提子认负时,水榭外,响起了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福贵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躬着身子,而是步履如飞,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潮红。他穿过长廊,来到水榭前,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着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
“殿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江南八百里加急!”
来了。
我捏着黑子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幕玄辰没有立刻去接那个竹筒。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仿佛那封关系着无数人命运的密报,还不如眼前这一局残棋重要。他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盘的另一个角落,轻轻落下。
“啪嗒。”
清脆的落子声,仿佛是为这场谋划的最终结局,敲下了一记定音锤。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起身,走到福贵面前,接过竹筒,拆开火漆,取出了里面的密信。
水榭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纸张被展开时的轻微“沙沙”声。
我看到幕玄辰的目光在信纸上飞速扫过,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但他的瞳孔深处,却瞬间闪过一抹如寒星般的、冰冷的亮光。
那是掌控一切,大局已定的光。
我知道,我们赢了。
我垂下眼帘,将手中那枚已经失去意义的黑子,轻轻放回了棋盒中。
然后,我开始默默地收拾棋盘上的残局,将黑白棋子一枚一枚地捡起。
“国舅次子李文景,于昨日申时,在通州运河码头,调动私兵三百,意图伏击‘巡盐卫队’。被当场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幕玄辰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小事。
“玄鸟卫和随行的大理寺官员,从其藏匿的船舱中,搜出私铸的军械、与江南盐枭往来的信件,以及……一份完整的,针对太子您的刺杀计划。”福贵在一旁,压抑着兴奋,补充了密信中的关键内容。
一切,都和我们预想的一模一样。
不,比预想的还要完美。李文景这个蠢货,竟将所有的罪证都带在了身边,仿佛是特意为我们准备好的一份大礼。
我收拾好棋盘,抬起头。
幕玄辰已经走回了棋桌旁,他看着空无一子的棋盘,忽然开口。
“你输了。”他看着我说。
他的声音里没有嘲讽,也没有得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们之间的那盘棋,在我心乱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败局。
我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但殿下赢了。”
我输了棋盘上的方寸之地,而他,赢下了整个江南的布局,赢得了与后党第一场交锋的完胜。
幕玄辰的嘴角,终于,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他伸出手,从棋盒里,拈起了那一枚最终决定胜负的白子。那枚白子在他的指尖,仿佛沾染上了他独有的、冰冷的温度。
然后,他将那颗棋子,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这是我们合作的彩头。”
棋子入手冰凉,质地温润,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深深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孤说过,孤只要结果。”
我缓缓收拢五指,将那枚白子紧紧攥在掌心。这不再是一颗简单的棋子,它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并肩作战的战利品,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盟约上,落下的第一滴墨,带着江南的雨水和京城的雷鸣。
消息传回京城,如平地惊雷。
国舅次子李文景图谋刺杀储君,勾结盐枭,私藏军械,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一时间,朝野震动。
据说,消息传到坤宁宫时,皇后当场砸了一套她最心爱的汝窑茶具。她雷霆震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所有的证据,都完美地终止在了李文景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能牵扯到她。
她痛失了这枚隐藏最深的暗棋,这只最锋利的爪牙,却连为他辩解一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押入天牢。
真正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真正的太子殿下,自始至终,都安坐于东宫。那份伪造的行程,被证明不过是东宫放出的烟雾弹,为的是迷惑某些宵小之辈。
当晚,我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库房。
我摊开手,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白色棋子。在昏黄的烛光下,它仿佛在隐隐发光。
江南的雨已经落下,京城的雷声也渐渐平息。
但我和幕玄辰都清楚,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