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雪,终究还是停了。
第二天清晨,我推开库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耀眼的日光正铺满整个庭院。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澄澈。
我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
“日日都能看到太阳。”
幕玄辰那句低沉的承诺,仿佛还回响在耳边,带着红泥火炉的温度和清酒的醇香。我掌心里的那枚白玉棋子,似乎也变得温热了些。
或许,一切真的在变好。
这段难得的安宁,持续了整整七日。
这七天里,我依旧待在书房的耳房,为他整理情报,分析朝局。他依旧会时不时地抛出问题考校我,但那些问题里,审视与试探的意味淡了许多,更像是纯粹的探讨。
我们之间的那道冰墙,的确裂开了一道缝隙。虽然依旧小心翼翼,但至少,我们开始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习惯了这种在刀尖上建立起来的、微妙的默契。
直到第七日的午后,这份平静被一道尖锐的声音彻底划破。
“圣旨到——”
一名年长的秉笔太监,在福贵的引领下,步履匆匆地走进了书房。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其中一人手中,高高捧着一卷明黄的丝绸卷轴。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我立刻从耳房出来,垂首侍立在书案一侧,眼观鼻,鼻观心。
幕玄辰放下手中的朱笔,从书案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平静地迎了上去。
“儿臣,恭迎圣谕。”
他没有跪,太子见旨可不跪,这是规矩,也是储君的体面。
老太监展开圣旨,用他那独特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捏住了嗓子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玄辰,秉性聪慧,温良恭俭,乃国之储贰。今已及冠,理应婚配,以安社稷。兹闻定国大将军宋凛之女宋清婉,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实乃太子良配。特赐婚于太子,择吉日举行纳征之礼,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我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一切情绪。
【信息输入:太子幕玄辰,赐婚对象:宋清婉,定国大将军宋凛之女。】
【关系分析:定国大将军宋凛,掌管京城外围三大营之一的“神策军”,虽名义上忠于皇帝,但与后党素无往来,属于中立的实权派。此番联姻,意图将京城兵权与东宫绑定,是皇帝对太子最直接、最有力的一次扶持。】
【风险评估:一、皇后党必将视此次联姻为眼中钉,订婚宴前后,必有动作。二、新的权力核心——太子妃宋清婉即将进入东宫,其本人立场、性格、智谋均为未知数,将对我当前地位及生存环境构成重大变量。】
系统的分析冷静而客观,和我脑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是一步好棋。对幕玄辰而言,是一步天大的好棋。有了军方的支持,他这个太子的位置,才算真正从“虚”向“实”迈进了一大步。
可是……
我攥在袖中的手,指尖传来那枚白玉棋子冰凉的触感。
“日日都能看到太阳。”
那个雪夜的承诺,突然变得有些遥远。
一个即将拥有太子妃的储君,还会需要一个身份不明、藏在阴影里的女谋士吗?那位将门虎女,会容忍我的存在吗?
我赖以生存的价值,会不会因为这位太子妃的到来,而被稀释,甚至被取代?
那道刚刚裂开的冰缝,似乎有重新冻结的趋势。
“儿臣,谢父皇隆恩。”
幕玄辰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他伸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
老太监脸上堆满了笑,躬身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宋家姑娘可是京城闻名的才女,又出身将门,与殿下真是天作之合啊。”
“有劳公公。”幕玄辰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福贵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一个厚实的荷包塞进了老太监的手里。老太监掂了掂分量,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我依旧垂首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我在等,等他开口。
他会说什么?
是会像解释江南布局一样,向我解释这桩婚事背后的政治考量?还是会觉得没有必要,直接忽略我的存在?
我等了许久。
只听到他走回书案后的脚步声,以及卷轴被放在桌上的轻响。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是父皇的一步棋。”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那卷明黄的圣旨上,神色复杂。
“定国大将军宋凛,手握神策军,为人刚正,从不结党。父皇将他的女儿许给孤,是在为孤的将来,铺上一块最坚实的盾牌。”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国事。
我点了点头,用同样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臣女明白。对殿下而言,此乃天大的好事。有了宋将军的支持,皇后与三皇子若想再动摇东宫,便要掂量掂量京畿卫戍的刀锋了。”
我说得冷静,理智,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合格谋士的角色。
他听完,却缓缓抬起眼,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满意,反而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是失望吗?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殿下的决定,便是臣女的方向。臣女……无话可问。”
【警告:当前回答安全系数95%,但情感交互评分为“冰冷”。可能导致与目标人物的信任关系降级。】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脑中响起。
我当然有想问的。我想问,太子妃来了,我怎么办?我想问,你的承诺,还算数吗?我想问,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但这些问题,我一个都问不出口。
因为我没有身份,没有立场,甚至没有资格。
“是吗?”他低声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自嘲。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一股清冽的龙涎香瞬间将我笼罩。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我头顶的发旋上。
“订婚宴,会是下一座战场。”他沉声说,“皇后不会眼睁睁看着孤与军方联手,她一定会借此机会发难。三皇子,还有暗中那些人,都会动起来。”
我心中一凛,立刻进入了状态:“殿下说的是。越是盛大的喜事,越容易成为阴谋的温床。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孤要你,也去那场宴会。”
他的话,让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以什么身份?”我下意识地问。
“奉茶宫女。”他淡淡道,“最不起眼,也最能看清一切的身份。”
我明白了。他还是要用我。他要我成为他在那场鸿门宴上,最隐秘的一双眼睛。
也好。
这证明,我还有用。
“臣女遵命。”我躬身应下。
“秦卿。”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臣女在。”
“那晚的话,孤从不食言。”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无论谁来,无论发生什么,孤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我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是在……回应我那些没有问出口的疑虑吗?
我抬起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烛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得有些柔和,但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或许……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仅仅是一个懂得权衡利弊的君主,他还是那个在雪夜里,愿意为一个卑微女史许下承诺的人。
我收回目光,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女,谢殿下。”
这一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真心。
当晚,我回到阴冷的库房,摊开手,看着掌心那枚白玉棋子。
一纸婚约,确实带来了新的风暴。那位即将到来的太子妃,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
但我的心,却比午后听到圣旨时,安定了许多。
幕玄辰说得对,订婚宴,是一座战场。
而我,不能再仅仅作为一双眼睛了。
我要在那座战场上,亲手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个脆弱的联盟,赢下一份谁也夺不走的、独一无二的功绩。
我要让所有人,包括那位未来的太子妃都清楚地看到——
我,秦卿,不可或缺。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一粒火种,在我心中悄然落下。
我的实验室……是时候该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