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安国公府的大门,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叫卖声不绝于耳。可在这片太平盛世的表象之下,我仿佛已经能嗅到硫磺与硝石混合的、那股独属于毁灭的冰冷气息。
忠勇国公李威,京畿卫戍的实权将领,一个“黑火妖莲”的信徒。
这根引线,一旦被点燃,足以将整座皇城都炸得灰飞烟灭。而我,以及我所寄身的东宫,都将是这场爆炸中最先被吞噬的齑粉。
我不能等。
我必须立刻将这根引线,交到唯一有能力掐断它的人手里。
回到浣衣局,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依照之前与幕玄辰定下的最紧急的联络暗号,将一盆兰草,从窗台上移到了门边的石阶下。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信号,意味着有足以动摇国本的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当夜面谈。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自己那间潮湿的小屋,关上门,静静地等待。
我没有点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里。黑暗能让我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也能让我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冷静。
【数据之眼】在我的脑海中飞速运转,将所有关于“黑火妖莲”的碎片信息重新整合、推演。他们的组织架构、行动模式、对火药的狂热崇拜……前世的悲剧,此刻化为了我手中最锋利的情报之刃。
我知道,今夜过后,我与幕玄辰之间那层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
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门外。
“是我。”
幕玄辰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被夜色浸染的寒意。
我起身,拉开门栓。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独自前来,身上带着深夜的露气。他走进屋子,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发生了什么事?”他开门见山,没有一句废话。能让我动用这个级别的暗号,他很清楚,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手关上门,轻声说道:“殿下,今日安国公府的赏花宴上,我听忠勇国公的夫人抱怨,说国公爷最近从西域商人手中,高价购入了一批气味诡异的‘香料’。”
幕玄辰的眉头瞬间蹙起:“香料?”
“是,”我抬起眼,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一种闻起来有雨后土腥气,点燃后呛人,并且被李威像宝贝一样秘藏起来的‘香料’。”
我的话音刚落,小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幕玄辰的呼吸,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他不是那些内宅妇人,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些描述背后指向的是什么。
“硝石。”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逼人的寒光,“他要这么多硝石做什么?!”
“殿下心中,想必已有答案。”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黑火妖莲……”幕玄辰缓缓说出这个名字,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冰冷而危险。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褪去了所有温和的伪装,只剩下属于上位者的、生杀予夺的决断与戾气。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颗毒瘤,竟然已经潜伏到了如此高位。
他开始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阴谋家的心脏上。
良久,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审视、忌惮,甚至还有一丝……迷茫的眼神。
“你是如何得知的?”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ar的探究,“从国公夫人的几句抱怨里?”
“是。”我坦然承认。
这个答案,显然比情报本身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我能感觉到,他正在重新估量我,像是在审视一件武器,一件他原以为了如指掌,却突然展露出了意想不到的、致命锋芒的武器。
他一直以为,我的价值在于那些超越时代的奇巧淫技,在于能为他带来财富的“格物坊”,在于我那颗聪慧的、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头脑。
可他今日才发现,我真正的力量,在于那些他,以及他麾下最精锐的龙骧卫,都无法触及的领域。
是老臣们密不透风的书房,是贵妇们戒备森严的内宅。
这些地方,是帝国最柔软的腹地,也是滋生阴谋与秘密最温润的土壤。而我,凭借一副眼镜,一面镜子,便能悄无声息地渗透其中,将最隐秘的情报,化为最致命的刀锋。
这种能力,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可控。
“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却暗流汹涌,“李威的事,我会交给军法司处理。证据,我会让他们自己去‘找’。”
我点了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对付这种级别的武将,必须一击毙命,绝不能给他任何反扑的机会。
“作为你献上这份情报的奖赏……”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用油纸包好的文书,放在了桌上,“我送你一份贺礼。”
我看着那叠文书,没有动。
幕玄辰解开油纸,将里面的东西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沓地契。
最上面的一张,赫然便是“格物坊”所在的朱雀大街那间店铺的房契。而下面的,则是以那间店铺为中心,辐射出去的整整三条街所有商铺、宅院的地契。
我瞳孔微缩,抬头看向他。
这几乎是朱雀大街最繁华地段的一半家当,其价值,早已不是用“万两”可以衡量的。这是一座金山,是一个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帝国。
“殿下,这是何意?”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幕玄-辰看着我,烛火在他的眼眸中跳动,映出我小小的、带着一丝愕然的倒影。
“我曾想将你握在手中,”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般,敲在我的心上,“现在才发现,让你自由高飞,你能为我带来整片天空。”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叠厚厚的地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些,是你赢的筹码。从今往后,‘格物坊’以及它周边的一切,都只属于你,东宫不会干涉分毫。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别忘了,我们的船,还是同一条。”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奖赏,也不是贺礼。
这是一次摊牌。
他用这份价值连城的“贺礼”,彻底斩断了“格物g坊”与东宫在明面上的所有联系,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主权。他承认了我的能力,承认了我作为一个“对等”伙伴的地位。
但同时,他也用这份“自由”,给我戴上了一副更沉重、更牢固的枷锁。
从此,我的荣辱,我的生死,将与这条船,与他这位掌舵者,更加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一起。我飞得越高,为他带来的价值越大,就越离不开这艘船的庇护;而这艘船若是有半分倾覆的危险,我这片“天空”,也会在瞬间崩塌。
这是一场豪赌,他押上了对我的信任,而赌注,是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缓缓伸出手,将那叠沉甸甸的地契,收拢到自己面前。我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上那独特的纹路与墨迹的质感。
“殿下,”我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开口,“船要行得稳,掌舵的和划桨的,都得同心才行。”
幕玄辰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知道,我懂了。
“很好。”他留下两个字,再不拖泥带水,转身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坐在黑暗里,许久没有动。
桌上的地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它们是自由的羽翼,也是最深的捆绑。
从依附者到合伙人,我只用了一面镜子,和一场赏花宴的时间。但这条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踏在刀锋之上。
我拿起最上面的那张房契,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
游戏,终于升级了。
这,才是我想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