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像一颗滚烫的星辰,坠入我心底冰封的湖面,激起一片滚烫的涟漪。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转瞬即逝的湿痕,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怪物……也会流泪吗?
那个在我前世记忆中,亲手将秦家推入深渊,在法场之上眼神没有一丝波动的宸王幕玄辰,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吗?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星灯花,发出“哔剥”的轻响。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将这小小的山谷包裹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他依旧在昏睡,眉头紧锁,仿佛刚刚那滴泪,只是梦魇深处一次无意识的宣泄。可它留给我的震撼,却远超之前的一切。
无论是皇后以命相搏的赌约,还是徐老口中那“龙气”的诅咒,都只是让我从理智上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与这个男人。
但这一滴泪,却像一根无形的、柔软的针,精准而缓慢地,不断刺穿着我用血海深仇筑起的、坚硬无比的心防。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体温依旧高得吓人,再这样烧下去,就算毒素能解,人也要烧坏了。
我起身,去外间打了盆热水,又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
“凤卫”的侍女曾想接手,被我拒绝了。照料他,如今不仅仅是一份责任,更像是我确认某种猜想的途径。我想亲眼看看,这个男人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拧干了毛巾,小心地解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襟。
当他的上身暴露在空气中时,我的动作,不由得顿住了。
那并非一具养尊处优的、属于皇子的身体。
皮肤是健康的蜜色,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看得出是常年习武的结果。但真正让我心惊的,是那些遍布其上的、或深或浅的疤痕。
有刀伤,有剑伤,大多集中在左肩和腹部。其中一道在心口附近,离心脏不过寸许,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这些旧伤,与他身上那些因龙气与毒素冲撞而浮现的、狰狞的血色纹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我的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那道离心脏最近的伤疤。
前世,我只知他是战功赫赫的宸王,却从未想过,这些战功背后,是他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换来的。
我忽然想起徐老的话——“龙气如火龙盘踞,无时无刻不在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那么,这些外伤带来的痛,与日夜不休的内焚之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开始反思。
一个长期承受着非人痛苦的人,他的性情,真的会和常人一样吗?
前世的他,对我秦家举起屠刀时,是否也承受着我所不知道的压力与苦衷?那份冷酷与决绝背后,是否也藏着被这诅咒般的血脉逼到极致的扭曲与疯狂?
不!
我猛地甩了甩头,逼迫自己停止这种危险的念头。
他承受痛苦,不代表他可以成为加害者!秦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是铁一般的事实,不是任何“苦衷”可以粉饰和抵消的!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毛巾,开始用力地为他擦拭身体。我的动作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泄似的粗暴。
恨他,我才能活下去。这份仇恨,是我重生的唯一意义。我不能动摇,绝不能!
我擦过他的胸膛,擦过他结实的手臂,滚烫的温度从毛巾传递到我的掌心,仿佛要将我一同点燃。
就在我心乱如麻,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反复撕扯之际,床上的他,忽然有了新的变化。
他开始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不再是之前模糊的呓语。他的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踩中断脊的虾,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正被卷入一场极致恐怖的梦魇。
“呃……啊……”
他死死咬着牙,牙关发出“咯咯”的声响,似乎在忍受着凌迟般的酷刑。
“幕玄辰?”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醒醒!”
我的呼唤,石沉大海。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份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甚至让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窒息。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是龙气焚身的剧痛?还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瞬间?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他痛苦的颤抖,忽然达到了顶峰。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他僵硬蜷缩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猛然松弛下来。
紧接着,从他喉咙的深处,挤出了一句清晰无比的、带着无尽悔恨与疲惫的道歉。
“对不起……”
我的大脑,轰然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握着他的肩膀,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整个人都凝固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三个字,带着幽魂般的回响,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盘旋。
对不起。
不是模糊的呢喃,不是无意识的呻吟,而是清晰到每一个吐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这句没头没尾的道歉,像一柄看不见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将我刚刚才勉强巩固起来的恨意,砸得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对不起……
是对谁?
我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可能。
是对那个给了他生命,却又对他怀着深深畏惧与戒备的母后吗?他觉得自己的存在,辜负了她的期望,让她失望了?所以,他会下意识地把我错认成她,对她表达歉意?
还是……是对某个被他伤害过的、我所不知道的人?是某个在他冰冷面具之下,曾真心相待,却被他亲手推开的故人?
亦或是……
一个最荒唐、最可怕,也最让我无法呼吸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入我的脑海。
这句对不起,有没有可能是……
是对前世,那个在大雨滂沱中,死在他剑下的我?
是对那个临死前,依旧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他,质问他“为什么”的秦卿?
那一瞬间,前世法场的血色,与眼前这张苍白痛苦的脸,轰然重叠。
那个手持滴血长剑,眼神冷漠如冰的刽子手。
和这个在梦魇中,脆弱地蜷缩着身体,疲惫地吐出“对不起”的病人。
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如果当年,他对我秦家动手,真的另有隐情?如果他的冷酷,只是戴给世人看的面具?如果在他内心深处,也曾有过挣扎,有过不忍,甚至……有过悔恨?
这个念头,像一棵疯狂生长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几乎无法喘息。
不,我宁愿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是个冷血无情的魔鬼。
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恨,才能纯粹。我的复仇,才能理直气壮。
可现在,这句“对不起”,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过要去窥探的门。门后,或许不是真相,却充满了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可能性。
我看着他,那张曾经让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脸,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慌乱。
手里的毛巾,不知何时已经冰凉。而我的心,却被这句道歉,搅成了一片滚烫的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