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终有尽头。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地平线，为营地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冰冷的铅灰色时，我脑海中【数据之眼】的警报声，已经尖锐到了极致。
【警告！目标生命体征已跌破10%！即将进入不可逆死亡阶段！请立即干预！】
那猩红色的数据框，像一道催命符，在我眼前疯狂闪烁。
我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我一夜未眠，他一夜未动。这场无声的较量，或者说，这场单方面的赎罪，终究是要由我来画上句号。
我掀开了厚重的帐帘。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黎明的寒气都找到了宣泄口，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幕玄辰的身影，就矗立在这片寒气之中，比营地外那块爬满霜苔的岩石，还要孤寂，还要冰冷。
他浑身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从发梢到眉睫，无一幸免。那身单薄的里衣早已被露水和血迹浸透，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因剧痛而微微佝偻的轮廓。他的嘴唇是青紫色的，脸色更是灰败得如同濒死之人。
唯一还算“活”着的，似乎只有他那双眼睛。
在听到帐帘掀动的声音时，他那涣散的瞳孔，极其缓慢地重新聚焦，穿过凛冽的寒风，牢牢地锁定了我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算计与威严，甚至没有了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空洞的灰烬。
他就那么看着我，身体在寒冷与伤势的双重折磨下，控制不住地轻轻摇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倒下，融入这片冰冷的土地。
我的眼神平静无波，心中甚至没有一丝怜悯。
“进来吧。”
我侧过身，让开了入口。我的声音很轻，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的身体僵硬地动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迈开了那早已冻僵的双腿。他走进营帐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
手臂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那股透过衣料传来的、冰块般的寒意，让我指尖猛地一缩。
营帐内，燃烧的火盆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没有走向火边，而是径直走到了我的书案前，从怀中，极其珍重地，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封信，和一叠卷宗。
那封信的信封早已泛黄，边角都已磨损得起了毛边，看得出被无数次地摩挲和翻阅过。而那叠卷宗，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宗正寺的制式，上面用朱砂笔写着四个大字——“人药密档”。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幕玄辰将这两样东西，缓缓地，摊开在我的面前。他的动作是如此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者特有的、破风箱般的嘶哑声。
“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和彻骨的疲惫。
“通天台……那扇‘门’，不只是赵胤的目标。它……也是我皇室血脉中，一道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
他颤抖着，指向那封信。
“这是母后留给我的绝笔信。信上说，我自出生起，体内的龙气就与常人不同。它异常狂暴，充满了毁灭与混乱的气息，会随着我的成长而愈发强大。这股力量的源头，就是‘门’。”
“先帝与母后想尽了办法，最后在一位避世的星见师那里，得到了一个唯一的、也是最残忍的办法——以身负‘星石’命格之人的血肉为引，炼制‘人药’，用星石那‘稳定现世’的力量，来镇压我体内那源自‘门’的龙气诅咒。”
他的目光，终于从信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
“而你的母亲，秦晚，就是那位星见师选中的、这一代的‘星石’命格之人。但她……她不仅仅是‘药引’。她也是这个计划的‘守护者’。她自愿入宫，成为母后的心腹，甚至……甚至生下你，都是为了将‘星石’的命格传承下去，以备不时之需。她是这个计划最伟定的‘牺牲品’。”
“我……我过去并不知晓这一切的全部真相。我只知道，你需要活着，你的血对我很重要。我将你视作一件重要的‘工具’，一件延续我生命的‘良药’……直到我在通天台，亲眼看到那扇‘门’，感受到那种力量……我才终于明白，母后信中所写的每一个字，究竟是何等的沉重……”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那句迟到了太久太久的话。
“对……不起。”
营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我拿起那封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皇后的字迹娟秀而决绝，字里行间，满是一位母亲为了保护儿子，不惜牺牲一切的疯狂与悲哀。
我又翻开了那叠卷宗，里面详细记录了“人药”计划的每一个步骤，每一次尝试，每一次失败……以及，我母亲秦晚，是如何从一个鲜活的人，一步步变成一味冰冷的“药”。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一个多么宏大、多么悲壮、多么“情有可原”的故事啊。
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镇压诅咒，为了延续皇室血脉……所以，牺牲是必要的。我母亲的牺牲是伟大的，而我，作为这份“伟大”的延续，我所承受的一切屈辱与痛苦，似乎也都被赋予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真实……可笑啊。
我忽然就笑了。
先是无声地勾起嘴角，然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抑制，最后，我捂着嘴，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控制不住地飙了出来。
幕玄辰错愕地看着我，他大概设想过我的无数种反应——愤怒、哭泣、质问、崩溃……却唯独没有想到，我会笑。
笑声戛然而止。
我擦掉眼角的泪水，站起身，缓缓地，走到了他面前。
他仰着头，茫然地看着我。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狼狈与虚弱。
我扬起了手。
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声音之大，在这寂静的营帐内，显得格外刺耳。
他被打得偏过了头，本就灰败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鲜红的五指印。他整个人都懵了，错愕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看着他那双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将我所有的痛苦、愤怒与不甘，全部砸了出去。
“一句对不起，就想抹掉我被当成药渣的屈辱吗？”
“就想抚平我这具身体里，每一寸都刻着‘耻辱’二字的伤疤吗？”
“幕玄辰！”我几乎是吼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没错，为了活下去，你有什么错？错的是你父母，错的是这个该死的诅咒！你……你只是蠢！”
“而我，也蠢！”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淬满了恨意的、滚烫的岩浆。
“我恨的，不仅是你，不仅是那些将我视作蝼蚁的人！”我指着自己的心脏，声音凄厉，“我更恨的，是那个在浣衣局里苟延残喘、无力反抗的自己！是那个只能靠着算计和伪装，才能卑微地活下去的自己！”
“这笔债，太沉重了。你背负着你的诅咒，我背负着我的耻辱。所以，你还不起，我也不要了！”
我向后退了一步，与他彻底拉开了距离，仿佛要划清一道永不逾越的界限。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