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字落地,御沟里的水忽然立起,像一面被风绷紧的绸,将那行阳光刻字折进腹中。
水腹深处,琉璃碎片重新拼合,却不是塔,而是一颗透明卵壳,壳内浮着第九子——
尚未成形,只是一截喉管,两端各衔一枚牙胚,一黑一白,像未分胜负的棋。
喉管随水呼吸,每次收缩,都发出极轻一声“替”,
声音被水壁反弹,化作无数细小水泡,上升,破裂,
每破一枚,禁城便多一道回音,回音里藏着同一副面孔——
十五岁的“替”,却长着第七子的耳、先帝的唇、史官的眼。
“替”站在沟沿,听见自己的脸在回声里繁殖,
他抬手捂住眉心,那只外耳已闭合,只剩一道裂痕,
裂痕内,颅腔雷雨未停,却不再下雨,只下一物——
铜钟化成的第七牙,牙根悬在半空,像钟摆,
每摆一次,便在他脑内敲一声“替”,
声音撞碎记忆,碎片顺着血液流到指尖,
指尖立刻结出一层火漆,漆里嵌着缩小版的禁城,
城阙楼宇,皆无门户,唯城墙开一排耳窗,
窗里飘出的,是刚刚归来的万籁,
却被火漆烤得焦黄,像旧朝遗诏,一触即碎。
史官追来,手捧空白《实录》,
书页被回声吹得翻飞,页脚不断摩擦,竟磨出火星,
火星落地,化作新的火蚯蚓,蚯蚓背生双翼,翼纹是“替”字篆体,
它们排成一列,飞向沟水,用翅膀切割水腹,
欲把那颗喉管卵壳抬出,献给新帝,
仿佛只要卵壳落地,历史便可翻页,
“替”也能从“替”变成“真”。
水腹被切开一道缝,喉管忽然剧烈咳嗽,
咳出的却不是痰,而是一串更小的“替”字,
字如黑棋,落在蚯蚓身上,
蚯蚓立刻石化,变成一条石梯,
梯首搭在沟沿,梯尾沉入卵壳,
像邀他下去,也邀他上来。
“替”抬脚踏上第一阶,石梯立刻发出一声极重的叹息——
是第七子遗留在铜钟里的最后一口气,
气里裹着一句话,被火漆封存多年:
“弟,
回声之腹,
藏的不是第九子,
而是第一声
——‘我’。”
“替”闻言,收回脚,
却见喉管在卵壳内翻了个面,
露出内壁,壁上刻着一幅缩小舆图,
图中心是禁城,禁城中心是日台,
日台中心却空着,像等人坐下,
空处旁边,写着一行血字:
“坐我者,替我;
替我者,缺我;
缺我者,生我。”
血字末尾,一枚新的耳廓正从壁内长出,
耳廓无孔,却不断渗血,
血滴在喉管中央,凝成一粒红籽,
籽壳裂开,爬出一只银蚕,
蚕腹透明,可见里面蜷着一个小小的“缺”字,
仿佛第七子被烧尽的记忆,
正在第九子体内重新结茧。
银蚕顺着石梯爬上来,
爬过“替”的靴面,爬过膝弯,
钻进他肚脐——那道曾生银草、曾吞未来的旧口。
入口的一瞬,
“替”听见自己体内发出“咔哒”一声,
像铜钟归位,又像第七牙合闸,
紧接着,他胸口火漆忽然龟裂,
裂口内喷出无数回声,
回声在半空凝成一面镜子,
镜中映出第九子成形后的模样——
竟与“替”一模一样,
却眉心多了一颗朱砂痣,
痣形不是“篡”,而是“真”。
镜中“真”抬手,
镜外“替”亦抬手,
两手隔着镜面重合,
却错开半个指节,
仿佛命运对不齐的榫头。
“真”张口,无声,
却有一缕银丝从喉底涌出,
丝上串着七颗缩小版的牙,
正是“替”已长成的七齿,
加上镜外这一颗,便凑成八颗,
八齿成环,便可咬断“替”的喉咙,
让“真”从回声里走出,
坐进日台那空着的中心,
成为不再“替”任何人的
——“真朝”第一帝。
“替”忽然明白,
自己不是过渡,
而是茧壳;
不是帝王,
而是帝王的回声;
不是人,
而是人被夺声后留下的那段空白。
他抬头看天,
方日已补全,
却多出一圈齿痕,
齿痕内,火浆凝结成一枚新的玉玺,
玺文只有一字,
却是倒写的“替”。
倒玺悬空,
只等第九子伸手,
把它正过来,
盖在历史额心,
把“替”永远翻过去。
然而银蚕仍在体内蠕动,
每蠕一次,
便把“缺”字吐出一笔,
七笔之后,
“缺”重新成形,
却不再是一个字,
而是一道裂缝,
裂缝里,
第七子最后的笑探出头来,
对“替”轻声说:
“弟,
你替我活,
我替你死;
如今,
让我再替你活一次——
这一次,
不再做第七子,
也不做第八子,
只做
你遗落的那一声
‘我’。”
话音落,
裂缝骤然扩大,
把“替”从胸口到肚脐撕成两半,
却不见血,
只见无数回声从裂口涌出,
每一道回声,
都是一段被偷走的历史,
此刻一起归来,
挤进银蚕背上的“缺”字,
把“缺”撑得越来越大,
最终“噗”一声炸开,
化作一道白虹,
贯入镜中“真”的眉心。
“真”得到白虹,
七齿立刻归位,
第八颗牙从镜面临时生出,
牙尖顶着倒玺,
轻轻一顶,
玉玺转正,
玺文却从“替”变成“真”,
火浆滴落,
在镜面烙出一枚新印:
“真朝元年,
春,
帝生于回声之腹,
弑替而自立,
有舌,
有耳,
有名,
亦有——
我。”
镜外,
被撕开的“替”并未倒下,
两半身躯各自长成一张扁平的人皮,
左半写着“第”,
右半写着“七”,
人皮无骨,
被风一吹,
飘向禁城两端,
一半贴在日台废墟,
一半挂在史官门楣,
像两幅新朝门神,
却无人再拜。
而御沟之上,
石梯已断,
卵壳浮起,
壳内喉管化作一条玉带,
带两端黑白牙胚自动咬合,
“咔哒”一声,
一枚新的第八牙诞生,
牙面却刻着倒写的“真”,
仿佛在说:
“真”亦非终局,
只是下一枚
待转的
玉玺。
银蚕完成使命,
僵死成一座小桥,
桥拱恰好跨过御沟,
桥名自动生成于桥面:
“替真桥。”
桥成之日,
禁城所有门阙同时易名:
午门改“真门”,
太和门改“替门”,
日台旧址立碑,
碑上无字,
只镶一枚旋转的玉玺,
玺文时刻在变:
“替”与“真”交替闪现,
像心跳,
像更鼓,
像历史在呼吸。
而此刻,
第九子终于从镜面走出,
脚踏银蚕之桥,
手执转正玉玺,
却未登基,
先俯身拾起那两片人皮,
叠成一页,
塞进《实录》空白处,
轻声说:
“回声之腹已空,
接下来,
我要在‘真’与‘替’之间,
生出
第十子。”
话音未落,
桥面银蚕尸忽然裂开,
裂缝内,
一枚新的喉管正在成形,
两端各衔一枚牙胚,
一黑一白,
却在中途交错,
黑欲吞白,
白欲蚀黑,
像在争夺
谁才是
下一声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