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咬断声音之后,我反而听见了更多。
先是血滴在铁链上的节拍——
咚——嗒——咚——嗒——
像更漏,却每一拍都慢半息,仿佛时间也被咬缺一块,迟迟不肯愈合。
接着是骨节生长的轻响。
我的胸腔里,那颗被掏走的心脏原处,有东西在发芽:
一根、两根……七根苍白的骨枝,从肋骨内侧倒着往脊椎攀,像逆开的曼陀罗。枝头各结一粒小果,形状似牙,却通体透亮,映出七幅画面——
第一颗牙里,我看见自己出生那夜,产婆剪断脐带后,用指甲在我左脚底板划下一道血符;符尾勾成“褚”字的一半,她说这样鬼差就认不得我。
第二颗牙里,我五岁那年偷吃祭灶糖,糖里嵌着半片指甲,我咬碎咽下,指甲在舌根刻出另一个名字——“沈”。
第三颗牙里,我替师父背尸过井,尸体的下巴掉了,挂在我后颈,冰凉的牙床轻轻开合,在我锁骨刺出第三个名字——“阮”。
……
第七颗牙里,我提着灯走进尸城,灯芯却是我自己。画面至此碎成齑粉,簌簌落进黑暗,像一场逆向的雪。
骨枝长完七根,便停止舒展,转而相互缠绕,编成一盏小小的笼。笼中空无一物,却“咚咚”自鸣,仿佛那颗被摘走的心脏仍在原处跳动,只是跳在另一个窝里。
我伸手去摸,指尖才碰到骨笼,所有声音忽然被抽空,世界陷入绝对的失重。铁链、尸体、城墙、甚至黑暗本身,都化作细沙流泻,只剩我悬在虚无中央,像一枚被抽丝的茧。
就在此刻,有光从下方涌起。
那光没有颜色,或者说,它把“颜色”这个概念撕碎后重新拼贴:
一眼看去是红,再看是绿,第三眼却同时是红与绿,又像从未存在过。
光里浮出一座倒置的城,街道、牌坊、古井、甚至吊尸的灯位,全都倒悬在我脚下,仿佛尸城的底片。唯一正立的,是另一个“我”——那个先前提灯的无脸人。此刻他脸上已长出五官,却全是我的,只是排列顺序错乱:左眼在唇下,鼻子在额心,嘴巴横亘在原本双目的位置,像一条不肯合拢的伤口。
他抬头,用那张错位的脸对我笑,声音却从我自己的喉咙里溢出:
“城有双面,一面向阳,一面背阴。
阳城吊尸,阴城吊声。
你咬断了名字,名字便来咬你。”
话音未落,他伸手插入自己胸腔,捧出一颗漆黑的心脏——那心脏表面布满牙印,每一枚都是我的齿形。他把心脏朝上抛,心脏穿过倒悬的城,穿过我,最终“啪”地嵌进我胸口的骨笼。骨笼立刻长出倒刺,刺穿我仅剩的皮肉,将我重新钉成“人”形。
疼痛来得极慢,像钝锯锯骨,我却无法发出声音——早在黑暗合拢时,我的声带就被咬断,如今只剩气管漏风,发出“咝咝”的哨音。那哨音被下方的城捕捉,化作一条条银白的小蛇,顺着倒悬的街道游走,所过之处,所有吊尸同时张口,齐声复读我的哨音:
“咝——咝——”
声音越叠越高,最终汇成一句完整的咒:
“以无声,替有声;
以失名,镇真名;
以第七子,封第七门。”
咒成之瞬,倒悬的城忽然正转,像巨兽翻身,把我和错位的“我”一起甩向中央。两具身体在半空相撞,却没有骨血横飞,而是像两滴水银,无声融成一体。五官归位,心脏归腔,铁链自我脚踝脱落,化作一条黑犬,绕着我转了三圈,张口吐出一枚钥匙——钥匙柄上刻着最后一道血符,正是遗诏里被抹去的那个字:
“褚”。
黑犬把钥匙放在我掌心,随即化作一缕烟,钻入我左肩那处缺失的锁骨。缺口瞬间愈合,却留下一块犬形烙印,隐隐发烫。
我低头,看见自己影子终于回来,却比我多了一颗头——那颗头仰在我背后,用“褚”的声音轻声道:
“城门已关,钥匙在你。
想出去,就把你刚才没叫出口的疼,
重新咬一遍,咬出声音,
咬出光,
咬出——
你自己的名字。”
我握紧钥匙,抬头。
前方,虚无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真正的夜色,像一块未曾被任何眼睛玷污过的黑布。
我抬脚,向裂缝走去。
每走一步,胸口骨笼便发出一声犬吠,吠声里夹杂着无数被我吞过的名字,它们不再哀嚎,而是齐声低唱:
“汪——汪——”
唱得像送葬,又像迎生。
第七步踏出,裂缝合拢。
我立在原地,听见最后一声吠叫从自己喉咙里溢出——
那声音,赫然是我的真名,
被我亲手咬断,
又亲手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