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层薄霜,覆在乾清宫焦黑的废墟上。
那少年——或者说,那从火窟里爬出来的“东西”——终于坐直了身子。
他赤着上身,胸口新肉泛着淡金色,龙纹一圈圈收拢,像一枚刚刚烙上的钤印,钤印之下,心跳声低沉而缓慢,却震得四周碎瓦嗡嗡作响。
他低头,用指尖去碰那枚“鳞”。
指尖刚触到龙纹,整片胸口忽然亮起一线红,像有人拿烧红的铁丝,沿着纹路重新描了一遍。
少年疼得弓起身,却发不出声——他的嗓子早被烟火炙得嘶哑,只能吐出带着焦糊味的喘息。
疼到极处,他反而笑了,嘴角裂开的伤口渗出血丝,顺着下巴滴在瓦砾上,“嗤”地冒出一缕白烟。
“第一片……”
他无声地张嘴,像是对废墟里的某个幽魂说话,又像对自己确认。
“还回去了。”
……
同一时间,仁寿殿后的小室。
信王朱由检(朱由崧)未卸素服,正俯身于一只铜盆。
铜盆内盛满清水,水面上漂着一张完整的人皮——张福寿的背皮,被内侍连夜剥下,用矾石粉撑开,薄得能透光。
皮上毛孔历历,像一张被缩小的地图,而地图中央,赫然缺了一块,形状与少年胸口新生的龙纹分毫不差。
信王以指尖蘸了朱砂,沿着缺口慢慢描补。
每描一笔,水里便多出一道血丝,蜿蜒成极细的龙形。
最后一笔落下,整张皮忽然“哗啦”一声沉入水底,仿佛被无形的手拽走。
水面旋即平静,却映出另一张脸——
不是信王,而是方才废墟里那少年:
熏黑的面庞,淡金色的龙鳞,以及一双深得看不见底的瞳孔。
信王猛地后退,袍袖带翻铜盆,“当啷”脆响。
水泼了一地,灯影乱晃,那张脸碎成无数片,又迅速拼合,仍在水里对他凝视。
“你是谁?”
信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水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抬起手,指了指胸口那枚龙纹,然后做了一个“剥”的动作——
指尖插入皮肉,缓缓撕起,像掀开一张薄纸。
没有血,只有淡淡的金光从伤口处溢出,化作一行浮动的字:
“第二片鳞,在帝王心。”
……
五更鼓响,宫门未启,钦天监暗室。
宋玫独坐,面前摆着一只罗盘,罗盘非石非木,竟是一面打磨极薄的人皮鼓,鼓心用朱砂绘出星图。
鼓面此刻无风自鼓,“噗通噗通”跳得急促,像一颗被剜出体外的心。
宋玫以银针刺破自己中指,挤出一滴血,弹于股心。
血珠滚过星图,竟自行排成一句谶语:
“龙生双鳞,一覆一翻;
覆者为人皇,翻者为鬼棺。”
银针落地,发出细不可闻的“叮”。
宋玫抬头,望向暗室北墙——墙上挂一幅旧画,画的是洪武初年,太祖朱元璋赤脚立于田埂,身后一条秃尾龙,龙身缺鳞两处。
传说太祖起兵前,曾夜梦自己剥龙鳞两片,一片换江山,一片换寿命。
如今,画里那两处缺鳞,竟在鼓声里微微发亮,像被重新点燃的炭火。
“原来……当年没还干净。”
宋玫喃喃,忽听得室外脚步杂沓,火把光透窗棂。
内侍尖促的嗓音划破黎明:
“陛下——不,不好了!
正阳门上,张福寿的皮……被风刮走了!”
……
正阳门箭楼,狂风猎猎。
木杆顶端,只剩一圈空麻绳,在风中蛇一样扭曲。
地上守卫跪了一排,无人敢抬头。
杆下,却有一张皮,平展展铺在尘土里,像一张被随手丢弃的纸。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皮上原先空洞的五官,竟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了起来——
鼻隆起,唇翕合,连眼窝都鼓出两道浅浅的弧度,仿佛那张人皮正在努力,
重新
长回
一张
脸。
风忽然停了。
人皮轻轻颤抖,发出极低的、类似婴孩啼哭的声音。
哭声未绝,皮心处慢慢渗出一点金,
像熬化的琥珀,
又像一枚才从火里夹出的新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