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天启三年三月中旬
两份沾着血污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几乎同时摆上了司礼监的案头。
一份来自宣大总督,泣血奏报\"大同镇卒哗变,巡抚张翼明遁走,总兵朱万良被执受辱\";
另一份来自山海关,飞马传书\"东虏大军围宁远,经略孙承宗困守孤城\"。
乾清宫里,天启皇帝正全神贯注地刨着一块木料,刨花溅到军报上也不理会。
魏忠贤刚念了个开头,就被小皇帝不耐烦地打断:
\"朕的螺旋水车还差三个榫卯,这些琐事厂臣与阁老们议处便是。\"
魏忠贤回到东厂,立即召来心腹阁臣。
他深知,处理大同兵变必须遵循旧例,以稳住九边大局为要。
“张翼明身为巡抚,抚驭无方,致酿大变,”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说,“着即革职,回籍听勘。”
这是一种典型的息事宁人的做法,革去其职务,命其返回原籍等待调查,
实质是让其体面下台,避免了更深层次的追究,以防牵连更广,引发边镇进一步动荡。
“总兵朱万良,驭下无方,约束不严,致军士哗变,厥罪难辞。”魏忠贤继续道,“亦着革任,听候查处。”
与文官张翼明类似,朱万良被追究“领导责任”,革去总兵职务,等待后续处理。
至于其是否被乱兵所杀或羞辱,朝廷并不深究。
“至于那些乱兵,”魏忠贤的声调变得阴沉,
“大同重镇,兵马要地,岂可遽行征剿?若激而生变,九边动摇,谁人能当此责?”
他定了调子:招抚。
“传令宣大总督,速发帑金前往犒赏,宣谕圣恩,令其各归营伍,既往不咎。
首要之事,在于迅速平息事态,恢复秩序。”
正事议定,阁臣崔呈秀凑上前低声道:
“厂公,虽行招抚,然则朝廷体面……兵变之事,总需有个说法以儆效尤,对天下有个交代。”
魏忠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目光落回奏疏中“大同镇夜不收马黑虎、操守官陈破虏杀官叛逃”一行字上。
“说得是!”他猛地一拍案,
“祸根在此!若非此等逆贼率先倡乱,挟众逃亡,蛊惑军心,安有今日之大变?”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
“好个马黑虎!名字就带着反相!那陈破虏,分明是要破我大明江山!
还有那个随军郎中刘某,定是白莲教妖人,配制迷药惑乱军心!此三獠,罪不容诛!”
“厂公明鉴!”崔呈秀立即附和,“正是此等宵小,畏罪潜逃,流窜作乱,方是祸源!当严令海捕,以正视听!”
“传令!”魏忠贤尖声道,“将此三人绘影图形,注明特征,着九边将士严查!有擒获者,赏银千两!”
事实上,兵部连这三人准确长相都一无所知,海捕文书上的画像近乎鬼怪,一场为维护朝廷颜面而进行的荒唐追捕,就此展开。
魏忠贤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份关于宁远被围的军报。
他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指尖在“孙承宗”三个字上轻轻敲击。
宁远乃至整个关宁防线的存在,本身就是孙承宗功绩的体现,这让他内心极为不快。
然而,当前危机之下,孙承宗和宁远还不能倒。
“辽东是我大明屏藩,宁远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魏忠贤的声音显得异常凝重,转向户部尚书:
“即刻从内帑拨银三万两,火速解往宁远犒军,要让前线将士感受到皇爷和朝廷的关怀!”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意在彰显自己对辽东的“重视”。
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露出了真实意图:
“着司礼监速选得力内臣,如刘应坤、纪用等,前往宁远监军助饷。
孙经略年事已高,军务繁重,有内臣代为分忧,也可让其专心于帷幄之中。”
这道命令的真正目的,是安插亲信太监去监视、分化和架空孙承宗的兵权,将辽东军事纳入阉党的控制范围。
同时,他私下对心腹吩咐:
“给毛文龙去信,告诉他,朝廷的恩赏到了辽东,咱家心里是分得清谁在真正为朝廷出力的。”
这是在暗示毛文龙,只要继续向自己效忠和进贡,就能获得更多的资源支持,以此在辽东将领中培养抗衡孙承宗的势力。
在公开场合,魏忠贤则对阁臣们假意称赞孙承宗:
“孙恺阳(孙承宗)老成持重,有关宁防线在,东虏便难越雷池一步。
尔等需同心协力,确保辽饷按时足额发放,勿使前线将士有缺。”
然而背地里,他却默许手下在拨付的筑城款和军饷中抽取“惯例”的份额,中饱私囊。
他对孙承宗的支持,完全是出于暂时的利用和政治算计。
他需要孙承宗稳住辽东局面,为自己攫取权力争取时间,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位功高震主的能臣排挤出去。
这时他忽然想起尤世功:\"沈阳城破时这厮就能死里逃生,这次宁远被围,他该不会又......\"
他立即密令东厂番子:\"暗中查探尤世功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忠贤之所以对尤世功\"网开一面\",实有深意。
当年沈阳失守,朝中多数人力主将尤世功处死以儆效尤。
但魏忠贤力排众议:\"尤世威镇延绥,尤世禄守固原,都是手握重兵。若杀了他们兄弟,岂不是逼反九边?\"
他阴险地笑道:\"留着他这条命,尤家兄弟就得感恩戴德。更何况......\"
他捻着手指,\"将来若有必要,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足以让尤家满门抄斩。\"
这才是尤世功能活到今天的真正原因。
数日后,天启皇帝终于完成了他的螺旋水车模型。
魏忠贤趁机呈上处置奏章,小皇帝看也不看就批了\"依议\"。
他兴致勃勃地给水车浇水,看着木轮转动,得意地说:\"朕的水车可比边关战事要紧多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跪报:\"万岁爷,奉圣夫人说新做了奶酥糕,请皇爷去尝尝鲜呢。\"
天启皇帝一听,立刻丢下手中的木工工具,连龙袍都来不及换,就兴冲冲地往外走:
\"客妈妈的手艺最是难得,朕这就去!\"
恰在此时,张皇后正带着宫女前来请安。
她远远看见皇帝从殿内出来,连忙整了整凤冠准备行礼。
谁知天启皇帝仿佛没看见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连脚步都未曾稍停,只留下一句:
\"朕去客妈妈那儿,皇后自便罢。\"
张皇后僵在原地,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眼圈微微发红。
她入宫已有两年,却因客氏从中作梗,至今未能与皇帝同房。
每次她试图接近皇帝,客氏总会找各种理由把皇帝叫走。
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至今竟还是处子之身。
她低头看着自己精心绣制的龙纹荷包,里面装着求子符,原本想趁今日进献给皇帝,如今却只能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