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凛还沉浸在路啸那番近乎决绝的告白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与内心挣扎中,尚未理清头绪,一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便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狠狠砸向了整个京城,也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与迟疑。
世安十三年冬,镇北王季华铭,于北疆铁壁关内,突发恶疾,药石罔效,薨逝。
消息传来,举朝皆惊。
那位为大启镇守北疆数十载、功勋卓着、堪称帝国柱石的一代名将,竟就这样骤然离世?
世子府内,季凛接到噩耗的那一刻,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得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父王……那个如山岳般巍峨、如北疆风雪般冷硬强大的父亲,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
他甚至来不及体会那锥心刺骨的悲痛,一个更冰冷、更残酷的念头便如毒蛇般窜入脑海——突发恶疾?
父王身体一向硬朗,虽年过半百,但常年习武,征战沙场,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一场“恶疾”夺去性命?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更换衣服,便要冲出府去,他要回北疆!
他要亲眼去看一看!他要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刚踏出世子府大门,便被一队身着禁军服饰的士兵拦住了去路。
“世子殿下请留步。”为首的校尉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容置疑,“陛下有旨,京中官员,无诏不得擅自离京。请殿下节哀,安心留在府中等待朝廷安排。”
季凛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他盯着那名校尉,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要回北疆奔丧,为父王料理后事,此乃人伦常情,为何阻拦?”
“末将只是奉命行事,请将军莫要为难。”校尉依旧挡在门前,寸步不让。
季凛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
从他回京受职,到父王“突发恶疾”,再到此刻被禁足府中,这一切,都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立刻拔剑闯出去的冲动,死死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让他勉强保持着一丝理智。
他退回府中,立刻写下陈情奏表,言辞恳切,请求陛下恩准他返回北疆奔丧,并为父守孝。
奏表呈递上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与此同时,朝廷的“哀悼”和“抚恤”却迅速下达。
皇帝路临渊在朝堂之上,表现得痛心疾首,追封季华铭为忠勇王,谥号“武毅”,赏赐丰厚,并下令举国哀悼三日。
极尽哀荣的背后,另一道圣旨紧随而至:镇北王爵位由世子季凛承袭,然,北疆兵权,暂由陛下新指派的将领接管,待局势稳定后再行定夺。
收回兵权。
这道旨意,像最后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捅破了那层虚伪的窗户纸。
什么突发恶疾,什么恩宠有加,什么少年栋梁……全都是假的!
季凛独自一人坐在空旷、冰冷、刚刚被御赐不久却已如同囚笼的世子府正厅里。
厅内白幡低垂,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悲伤,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父王……
那个在他离家前,为他整理衣冠,低声叹息着说出那句偈语般话语的父亲……
「深谷幽兰,不佩于襟,而刈兰之刃已在途……」
季凛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厅堂,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双曾经清澈锐利、如今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帝王心术的冷酷和狰狞。
那柄刃,从来就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
那柄刃,是猜忌,是算计,是看似荣宠实则束缚的官职,是“突发”的恶疾,是不得奔丧的禁令,是轻而易举被收回的、父王用一生心血守护的北疆兵权。
是他回京那一刻起,就已经悄然架在镇北王府脖颈上的、无形的利刃。
而他,竟然直到此刻,直到父王身死、兵权被夺、自身被软禁,才真正读懂了父亲那句充满无奈与预警的叹息。
巨大的悲痛、滔天的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将季凛淹没。
他感觉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他错了。
他以为的功成名就,他以为的京城繁华,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而他和他战功赫赫的父亲,不过是这盘棋局上,两颗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路啸……他忽然想起那个在僻静小院里,不顾一切亲吻他、对他诉说心意的少年太子。
在那双冷酷的帝王之眼中,他和路啸之间那不容于世的感情,是否也成了另一柄可以随时用来对付镇北王府的“刈兰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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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路啸听闻镇北王薨逝的消息,以及随后朝廷收回北疆兵权、变相软禁季凛的一系列举动,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绝不是什么“突发恶疾”,而是父皇……不,是皇帝路临渊,对功高震主的镇北王府,挥下的最终、也是最狠的“刈兰之刃”。
他担心季凛。
那个看似冷硬,实则将家族和责任看得比天还重的少年,如何能承受这接连的打击?
父死不能奔丧,兵权被夺,自身被囚……这其中的冤屈、愤怒和绝望,足以将一个人逼疯。
夜幕深沉,路啸换上一身夜行衣,避开巡逻的侍卫,凭借对皇宫地形的熟悉,悄无声息地潜出了东宫,直奔那座如今已形同牢笼的世子府。
世子府外,果然有禁军把守,虽不至于水泄不通,但也戒备森严。
路啸绕到府邸后墙一处僻静角落,施展轻功,如一片落叶般翻墙而入。
府内一片死寂,白幡在夜风中轻轻飘动,更添几分凄凉。
他循着隐约的灯光,来到了设在前厅的灵堂。
灵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正中“镇北王季华铭”的灵位。
香炉中,三炷清香即将燃尽,青烟袅袅。
而灵位前,只跪着一道身影。
季凛没有披麻戴孝——皇帝以“世子承爵,需镇守京城”为由,甚至未允许他公开服丧。
他只穿着一身素净到极致的玄色常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不肯弯曲的青松。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仿佛与这灵堂的冰冷和死寂融为了一体。
路啸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季凛身边,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撩起衣摆,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灵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
一直如同石像般的季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抬头,却用一种极低极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带着破碎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
“路啸……我没父亲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路啸心上。
所有的坚强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这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少将军,也不是那个隐忍负重的世子,这只是一个骤然失去至亲、无依无靠的、刚满十八岁的少年。
路啸伸出手,用力地将季凛揽入了怀中。
季凛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那温暖的、坚实的怀抱,那熟悉的气息,仿佛瞬间击溃了他苦苦支撑的最后防线。
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下来,最终,将额头抵在路啸的肩头。
路啸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然后,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肩头的衣料。
季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那压抑的、绝望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痛。
路啸紧紧抱着他,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没有说“节哀”,也没有说“还有我”,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只是这样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良久,季凛的颤抖渐渐平息。
他没有推开路啸,依旧靠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说道:“路啸,那日……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路啸心中一颤,低头看着怀中人湿润的睫毛,郑重地、一字一句地答道:“作数。此生此世,永不作废。”
季凛缓缓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那双通红的眼眸中,却燃烧起一种决绝的光芒。他看着路啸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好。路啸,从今日起,我季凛,此生不负你。”
他没有说什么山盟海誓,只是最简单的一句“此生不负”,却重若千斤。
路啸心中巨震,狂喜与心酸交织。
他握住季凛冰凉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同样郑重地许下诺言:“皇天后土,灵位为证。我路啸,此生绝不负季凛。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你我同行。”
两人相拥着,在冰冷寂静的灵堂里,在季华铭的灵位前,许下了不容于世俗、却无比真挚的誓言。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太子与世子,只是两个在残酷命运中相互依偎、彼此取暖的恋人。
又过了许久,路啸轻声道:“我陪你回房休息片刻,好吗?你不能再倒下了。”
季凛这次没有拒绝,任由路啸将他扶起。
跪了太久,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几乎站立不稳,大半重量都靠在了路啸身上。
路啸半扶半抱着他,缓缓走向后堂的卧房。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灵堂的拐角处。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灵堂内,供桌上灯,“噗”地一声,悄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