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的晨钟比观里早半个时辰。
阿梨踮着脚去够药圃里的紫苏,被陈安拎着后领拽下来:“露水重,仔细湿了鞋。去灶房烧壶热水,等会要给山下来的乡亲煎药。”
小丫头吐吐舌头跑开,沈砚已蹲在药碾子前捣甘草。木槌一起一落,药末细如飞尘:“陈师兄,昨日陆师兄说要去青溪村义诊,我能不能跟着?”
“你伤刚好。”陈安将晒干的陈皮收进瓷罐,“那村子在山坳里,虫蛇多,你竹棍使得顺了再去。”
话音未落,山门外传来马蹄声。
来的是青溪村的里正,背着个竹篓,鬓角沾着草屑:“太初观的仙长!可算盼到你们了!村里最近闹时疫,大人小孩都发烧咳嗽,郎中开的方子不管用……”他从篓里掏出个布包,“这是病人的舌苔、痰样,求仙长救命!”
青溪村坐落在鹰嘴崖下,二十来户人家,此刻半数门户挂着白幡。
陆昭背着药箱走在最前,见晒谷场上躺着几个孩子,小脸烧得通红,正咳嗽得直抽抽。他蹲下身搭脉,指尖刚触到孩子腕子,就被里正拽住胳膊:“仙长小心!这病邪乎得很,前儿个张屠户家小子硬扛着不肯吃药,半夜就……”
“别怕。”陆昭安抚道,“我先看症候。”
陈安已支起药锅,阿梨烧火,沈砚捣药,周平分拣药材。药香混着村里的焦糊味飘开,几个老人抹着泪凑过来:“仙长,我家那口子咳得说不出话,能给瞧瞧不?”
日头偏西时,陆昭在村东头老槐树下摊开医案。
“这不是时疫。”他翻着记满脉案的纸,“发热虽高,却无汗;咳嗽带喘,却少痰。舌苔白腻,是寒邪入肺,闭了气机。”
陈安皱眉:“可里正说吃了发汗的药也不见好……”
“那是药不对症。”陆昭蘸了墨笔,“寒邪闭肺,当用辛温解表,宣肺止咳。我拟个方子:麻黄、杏仁、桂枝、甘草……”他顿了顿,“另加一味紫苏叶,发散风寒,理气和胃。”
沈砚捧着药臼研磨药材,忽然道:“陈师兄,这方子和《伤寒论》里的麻黄汤很像,可多了紫苏……”
“紫苏能解鱼蟹毒,村里人爱吃河鲜。”陆昭解释,“寒邪裹着湿气,单用麻黄易伤脾胃,加紫苏既能散寒,又能和胃。”
当夜,药庐的灯一直亮到三更。
阿梨蜷在药房角落打盹,沈砚守着药锅添柴。药汁滚沸,白雾漫上窗纸,映出陆昭伏案的身影——他在写《青溪疫症记》,字迹工整:“凡医者,不可泥古方。一方治一地之病,一人对一人之症,方为守正。”
后半夜,村里传来孩童的啼哭。
沈砚拎着药包冲出去,见里正家的小闺女烧得更厉害了,小脸烧得像火炭。他按陆昭教的法子,用酒精擦身退热,又喂了半盏药汤。小闺女迷迷糊糊抓住他的衣角:“哥哥,我疼……”
“不疼了。”沈砚声音发颤,“喝了药,明儿就能看蝴蝶了。”
三日后,青溪村的晨雾里飘起了炊烟。
张屠户扛着半扇猪肉来谢:“我家小子能下地跑了!仙长的药真神!”里正捧着“妙手回春”的锦旗,眼眶通红:“从前总觉得太初观是修仙的门派,如今才知,仙长是在泥里种菩萨。”
陆昭扶住要鞠躬的里正:“我们只是学了点医术,真正救人的是你们自己——肯信药,肯等药,肯信人。”
返程时,夕阳把山道染成金色。
阿梨趴在陈安背上数他发间的银簪:“安师兄,村里的小娃娃给我编了草戒指!”
“小心摔着。”陈安笑着拧她脸蛋,“沈砚呢?”
“在那边!”小丫头抬下巴指了指。
沈砚正蹲在溪边洗药臼,竹棍搁在膝头。他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陆昭送的铜药勺,勺柄刻着“医者仁心”。
“想什么呢?”周平走过来,“回观里要给新弟子讲青溪村的病例。”
“我在想……”沈砚将药臼洗净,“从前我以为学医是为了报仇,现在才懂,是为了让更多人不用像我爹那样……”他顿住,低头搓洗药杵,“像我爹那样,明明能救,却因为药不对症走了。”
陈安拍了拍他肩膀:“你爹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该多高兴。”
太初观的晚钟响起时,陆昭在藏书阁翻到本《历代疫症考》。
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紫苏叶,是青溪村小闺女塞给他的。他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明白:所谓“守正”,从来不是守着旧规矩不变,而是守着“医人、育人、护人”的初心,在每一个具体的病症、每一张焦虑的脸庞前,把“仁心”熬成药,把“正道”刻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