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陆昭苍白的脸忽明忽暗。他倚着土炕,胸口的箭伤已结了薄痂,无妄大师给的续骨丹果有奇效,虽仍有钝痛,却已不妨碍行动。苏清颜坐在他对面,膝头摊着从石屋暗格里翻出的半卷绢帛,指尖微微发颤。
“你看这个。”她将绢帛递过去,“是无妄大师的记账簿。”
陆昭展开,墨迹已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癸卯年冬,收西夏狼主黄金百两,助藏阵图”“甲辰春,遣弟子往北元递密信,言杨将军阵图现藏终南山”等字样。
“好个‘助藏阵图’。”陆昭冷笑,“合着他是把自己当西夏的保管人了。”
苏清颜攥紧帕子:“难怪他早知道我们要来,难怪那些黑衣人能精准找到石屋……原来从无妄大师收留我们开始,就是场局。”
陆昭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忽然道:“他没料到你会咬碎唇脂瓷盒。”
苏清颜一怔,随即红了眼眶:“是我莽撞……”
“不。”陆昭截断她的话,“若不是你急中生智,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他握住她的手,“清颜,江湖从无侥幸,能活下来的,从来都是清醒的人。”
苏清颜吸了吸鼻子,重新看向绢帛:“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庆州找韩将军?可无妄大师……”
“他既存了异心,阵图绝不能再经他手。”陆昭将绢帛塞进怀里,“我们直接去庆州,找韩将军当面交付。至于无妄——”他摸了摸腰间寒铁剑,“他欠杨将军的,总得还。”
苏清颜点头,起身去收拾包袱。石屋角落的陶壶里还剩些草药汤,她倒了碗,吹凉了递给陆昭:“喝了暖暖。”
陆昭接过,忽闻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绷紧了神经。
“苏姑娘,陆少侠,”门外传来苍老的声音,“雪大路滑,贫僧特来送些热粥。”
是无妄大师!
苏清颜手一抖,药碗差点落地。陆昭迅速将她拉到身后,寒铁剑无声出鞘半寸。
“大师请进。”他扬声道。
门被推开,无妄裹着一身白雪进来,手中提着食盒,眉眼依旧慈和:“瞧瞧,我熬了小米南瓜粥,暖身的。”
“大师倒记挂我们。”陆昭目光扫过他脚边——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没有追兵,“大师怎知我们在此?”
“贫僧在山门外布了眼线。”无妄将食盒放在案上,“见两位迟迟未归,怕是遇了危险。”
苏清颜盯着他衣袖,那里鼓起一块,像是藏着什么。
陆昭忽然开口:“大师可知西夏狼主许了你多少好处?”
无妄手一滞,随即笑道:“陆少侠说笑了,贫僧不过是看在令师面上,略尽绵力。”
“令师?”陆昭逼近一步,“我师父云游前只说‘江湖路远’,可没教你帮着外邦人盗我大宋阵图!”
无妄脸色骤变,转身欲走。
“站住!”苏清颜厉喝,短刃从袖中掷出,“你以为我们还是任你拿捏的小辈?”
短刃擦着无妄耳际钉入梁柱,震落簌簌雪块。无妄拂袖甩开碎雪,眼中戾气毕露:“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既如此——”他从袖中抽出判官笔,笔尖泛着幽蓝,“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少林分支的‘龙蛇笔法’!”
话音未落,判官笔已点向陆昭咽喉!陆昭旋身用剑柄格开,却觉手腕一麻——笔尖蘸了西夏奇毒“牵机引”!
“小心!”苏清颜扑过来,短刃划向无妄手腕。无妄旋身避开,判官笔在半空划出连环弧,逼得两人连退数步。
“滚!”陆昭强提内力,寒铁剑嗡鸣着劈出一道匹练。无妄不躲不闪,判官笔点在剑脊,“当”的一声,陆昭虎口震裂,剑险些脱手。
“好手段!”无妄冷笑,“今日便留你们在此,等西夏狼主的人来取阵图!”
他退到门边,忽然抛出个火折子。火折子撞在案上的草药堆里,腾起浓烟。
“咳咳……”苏清颜掩住口鼻,“他想放火烧屋!”
陆昭拽着她往里间跑,那里堆着晒干的药材,火势一蔓延便再无退路。无妄的笑声从烟火中传来:“贫僧这石屋,本就是为你们准备的棺材!”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陆昭摸到里间墙角,用力一推——竟是个暗门!
“走!”他拽着苏清颜钻进去,反手将暗门合上。
门外传来无妄踢门的声音,还有他气急败坏的骂声。暗门内漆黑一片,苏清颜摸到陆昭的手,两人贴着潮湿的石壁往下挪。
“这是……”苏清颜触到石壁上的刻痕,“是无妄大师的字迹?”
陆昭借着微光辨认,是行小楷:“丙午年秋,杨将军以阵图托我,言若有一日国难当头,需交予可信之人。”
“可信之人?”苏清颜嗤笑,“他怕是早把自己当成那‘可信之人’了。”
陆昭没接话。暗门尽头透出微光,是出口。两人爬出去,发现身处后山悬崖边,一条窄径通向密林。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下,密林里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
“往南走。”陆昭摸出无妄的记账簿,借着月光看,“账本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写着‘若事败,往终南山西麓找陈记铁匠’。”
苏清颜眼睛一亮:“陈记铁匠?我爹说过,那是当年杨将军的旧部!”
陆昭握紧她的手:“看来,老天爷还没放弃我们。”
密林深处,传来狼嚎。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害怕。
雪停了。
月光洒在终南山的密林里,将两人的脚印照得清晰。陆昭与苏清颜辨明方向,一路向南。无妄大师的背叛,像一层冰壳,包裹着他们。但账本上的线索,又像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牵引着他们走向未知的答案。
三天后,陈记铁匠铺的幌子,在渭水畔的风雪中若隐若现。
这铺子藏在渡口旁的巷子里,门脸不大,黑漆招牌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正抡着铁锤,火星子溅在雪地上,瞬间熄灭。
“请问,”苏清颜上前,递上一块温热的烤红薯,“我们是杨将军旧部之后,特来拜会陈师傅。”
那壮汉头也不抬,铁锤依旧砸得震天响:“杨将军的旧部?我师父的故人,十年前就死绝了。”
陆昭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无妄大师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纸条:“我们不是来叙旧的。我们受人所托,带来这个。”
壮汉的动作一顿。
陆昭将纸条递过去。壮汉看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放下铁锤,用冷水冲了冲手,将两人让进铺子。
铺子后间暖意融融,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大多是军中样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毛毯,正用小刀雕刻着一块木牌。
“师父。”壮汉低声喊道。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陆昭和苏清颜身上打量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坐。”
他便是陈记铁匠的当代传人,陈放。
“我师父,也就是你们的师公,临终前曾说,若有带着‘寒梅’印记的人来,便将这个交给他。”陈放从床下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半截玉佩,与陆昭贴身收藏的另一半严丝合缝。
陆昭心中巨震。这是师父云游前,交给他的信物,只说“危急关头,或有用处”。
“无妄那厮,竟是真的投靠了西夏。”陈放的声音沙哑,“杨将军的‘镇北九宫阵’,并非单纯的守城之策。它是一个陷阱,一个能将入侵之敌主力一举歼灭的杀局。”
苏清颜愕然:“可阵图……”
“阵图只是饵。”陈放的目光变得锐利,“九宫阵的真正杀招,不在布阵之法,而在启动它的‘枢机’。那东西,才是无妄想得到的。”
陆昭立刻明白了:“所以无妄偷走阵图,是为了引开所有人的视线,好让他安心去找枢机?”
“不错。”陈放点头,“而你们,是唯一能启动枢机的人。”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新的羊皮纸,上面绘制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一个复杂的机括结构,旁边注满了小字。
“这是枢机的结构图和破解之法。”陈放道,“杨将军算到,若有一天阵图丢失,真正的线索会由可靠之人送达。你们,就是他选中的‘可靠之人’。”
陆昭接过图纸,只觉千斤重担在肩。他原以为是护送一件宝物,没想到,自己才是那枚决定战局的棋子。
“为何是我们?”他忍不住问。
“因为你师父。”陈放的目光落在陆昭身上,“他说你陆家的血脉,天生对机关枢窍有种敏锐。你师父当年,也是个机关术的天才。”
陆昭恍然。师父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教诲,原来早已为他铺好了这条路。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陈放的语气严肃起来,“枢机就藏在鹰愁关下,被杨将军当年的亲兵秘密守护。如今鹰愁关已乱,你们必须立刻出发,在无妄之前找到它。”
夜已深。
陆昭与苏清颜站在渡口,望着对岸沉沉的黑暗。
“枢机……”苏清颜轻声念道,“听起来比毁掉一座烽火台,要难多了。”
陆昭握紧了手中的图纸,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难,也要去。”他将图纸小心收入怀中,转头看向苏清颜,眼中映着远处渭水上的冰光,“清颜,我们此去,或许九死一生。”
“我知道。”苏清颜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但从在山神庙你替我挡下那一刀开始,我就没想过独活。”
陆昭笑了,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坚定。
他拉着她的手,转身走向渡船。
北疆的战火,将由他们亲手点燃,也由他们亲手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