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谷的春汛来得急。
陆昭蹲在竹庵后的溪涧边,正用竹耙疏通被落石堵住的水道。溪水裹着融雪的凉意溅在裤脚,他却只顾着拨弄石块——昨日苏清颜在溪边洗衣,被突来的山洪惊了裙角,此刻想起她红着脸骂“笨手笨脚”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陆昭。”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陆昭回头,见苏清颜提着食篮站在廊下,鬓边沾着片新落的桃花,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灶上煨了红薯粥,你去盛一碗来,莫要总在溪里泡着。”
他应了声,刚要起身,山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
马蹄踏碎晨露,由远及近,最终停在竹庵前的青石阶下。马上骑士身着月白劲装,腰间悬着柄乌鞘剑,剑穗是松针编的——陆昭瞳孔微缩,这剑穗的纹路,与当年在终南山北麓救过苏清颜的“摘星剑”柳三更如出一辙。
“柳兄?”苏清颜迎上去,指尖拂过对方沾着草屑的衣襟,“可是师叔有信?”
柳三更翻身下马,翻身下马,拱手时腰间剑鞘轻响:“非也。是终南山另一脉的松涛观。观主清微真人差我来送信——半月前,观里镇观之宝‘寒玉玦’被盗,盗贼留了纸条,说要‘会一会陆大侠’。”
他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拆开,露出一方素笺。陆昭接过,见纸上字迹狂放如奔雷:“陆昭亲启:寒玉玦藏处,关乎二十年前三桩旧案。三月初三,终南山鹰嘴崖,不见不散。”
墨迹未干,还带着些微的松烟味。
陆昭捏着纸条,指节渐白。二十年前三桩旧案——师父杨不疑年轻时最痛心的悬案:江南“威远镖局”满门被屠,七十二口棺木一夜之间出现在漠北;漠北“万金商队”携西夏密信失踪,牵头者是当今太子的乳母胞弟;终南山“松风书院”纵火案,烧光了半座藏书楼,却独留一间锁着的密室……这些案子,师父生前从未对人提起,只在临终前抚着案头残卷,长叹“因果循环”。
“盗贼是谁?”苏清颜凑近,指尖划过素笺边缘的焦痕,“这纸……像是被火燎过。”
柳三更点头:“现场只余半块青铜戒指,戒面刻着‘九幽’二字。清微真人查了十年,这‘九幽’从未在江湖露过面,却像根毒刺,专挑名门正派下手。”
陆昭将素笺收入怀中,又看了眼苏清颜:“我去鹰嘴崖。”
“我和你一道。”她将食篮塞进他手里,“红薯粥在灶上温着,你若不吃,我今晚便绝不下厨。”
松涛观在终南山云栖峰下,观门挂着块褪色的“松涛”匾额,门环是青铜铸造的松针。陆昭与苏清颜通报时,观里的道童说清微真人正在“洗象池”边候着。
洗象池是个半亩方塘,池边遍植古松,松针落了满地,像层薄雪。清微真人须发皆白,却穿一身青布道袍,正蹲在池边用竹筢子拢松针。见两人来,他直起腰,眼角的皱纹里泛着精光:“陆少侠,苏姑娘,老道有礼了。”
“观主不必多礼。”陆昭拱手,“晚辈来迟,可是盗玉玦的贼人又有动作?”
清微真人引两人到偏殿,指着案上的青铜戒指:“这便是现场留下的。老道请了铸剑山庄的匠人看,说这戒指的材质是漠北‘玄铁’,十年前西夏残部在漠北活动频繁时,曾见过类似的标记。”
苏清颜捏起戒指,指尖触到戒面的“九幽”二字:“这字体……像极了西夏的‘鬼面文’。”
“正是。”清微真人叹气,“当年杨不疑杨大侠在漠北,曾捣毁过西夏一个秘密据点,里面全是这种刻着‘九幽’的兵器。老道猜,这盗玉玦的,定与当年被杨大侠断了财路的人有关。”
陆昭心头一震。师父临终前咳血时,曾攥着他的手说:“昭儿,若有一日你见到刻着‘九幽’的东西……替我向漠北的旧友问个好。”原来师父早知道,自己的仇家并未死绝。
“观主,寒玉玦究竟是何物?”苏清颜问。
清微真人从袖中取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块泛着幽蓝光泽的玉玦,表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这是终南山松涛观的镇观之宝,三代观主用命护下的东西。据老道师父说,这玉玦里藏着西夏宝藏的地图。二十年前,杨大侠正是为了它,才去了漠北……”
“师父去漠北,是为了找这玉玦?”陆昭追问。
清微真人摇头:“杨大侠临终前托人带信,说他没找到玉玦,却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西夏与大梁的和亲密约。若这约书还在,足以化解两国百年仇怨。”
陆昭如遭雷击。师父一生豁达,临终前却攥着半块残卷不肯合眼,原来藏的是这样的秘密。他望着案上的寒玉玦,忽然明白:盗玉玦的人,不仅要夺宝,更要掩盖那段可能改变天下格局的往事。
三月初三,终南山鹰嘴崖。
陆昭与苏清颜摸黑登山。鹰嘴崖是终南山最险的所在,崖高千仞,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脊通向崖顶,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山风卷着松涛声,像无数人在耳边呜咽。
“小心脚下。”陆昭扶住苏清颜的胳膊,掌心能触到她衣料下的轻颤,“当年师父带我来过一次,说这里的风能吹裂人的魂。”
苏清颜抿唇一笑:“有你在,我不怕。”
话音未落,崖顶忽起一阵狂风。
“来得好快!”苏清颜低呼。
一道黑影自浓雾中掠出,手中长剑裹着劲风直刺陆昭咽喉。陆昭旋身挥剑格挡,只觉虎口发麻——对方内力竟比当年王奂更沉,剑招更是诡谲,时而如毒蛇吐信,时而如狂风扫叶。
“陆大侠,十年不见,剑法生疏了?”黑影声音沙哑,摘下面巾,竟是个独眼老者。他左眼蒙着块黑布,右眼却亮得骇人,像淬了毒的刀。
陆昭瞳孔微缩。这老者他认得——十年前在漠北,他曾见过这老者在西夏残部的营地里出现过,当时此人正指挥手下焚烧一批写着“和约”的帛书!
“你是‘九幽’?”
“算是吧。”老者大笑,笑声震得松针簌簌掉落,“当年杨不疑断了我在西夏的财路,又烧了我大萨满的密卷,今日盗寒玉玦,一来替主子出气,二来会会他徒弟。”
他怀中鼓囊囊的,分明裹着块泛蓝光的玉玦。陆昭这才注意到,老者腰间悬着柄弯刀,刀鞘上刻着“九幽司”的图腾——与当年西夏军帐遗址的石碑如出一辙。
“还给我!”清微真人的声音从崖下传来,“那是我观里三代观主用命护下的东西!”
老者反手将寒玉玦抛向空中:“想要?自己来拿!”
陆昭足尖点地跃起,剑锋划出半弧。就在他即将触到玉玦时,老者突然甩出一枚透骨钉,直取苏清颜心口!
苏清颜反应极快,短刃回挑,叮的一声磕开透骨钉。却见老者趁乱将寒玉玦塞进腰间革囊,转身便往崖下跳。
“休走!”陆昭紧追不舍,却在崖半腰被藤蔓绊住。等他挣脱时,老者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串笑声回荡在山谷里:“陆昭,你师父没告诉你?当年他杀了我大萨满,夺了寒玉玦,今日我要让他徒弟血债血偿!”
陆昭望着空荡荡的崖边,攥紧了拳头。苏清颜上前,替他拍掉身上的松针:“别急,他跑不远。”
两人下崖时,清微真人已等在山脚。他望着陆昭腰间的“孤鸿”剑,叹道:“寒玉玦……或许本就不该属于人间。当年杨大侠没找到和约,却找到了这玉玦,或许是天意要它重见天日。”
回程的路上,苏清颜捡了块鹰嘴崖的碎石,在掌心摩挲:“你说,那老者说的‘和约’,真的存在吗?”
陆昭望着远处的山影:“师父用命守护的东西,一定存在。”
他摸出怀中的素笺,上面的“九幽”二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风掀起素笺一角,露出背面一行极小的字——是师父的笔迹:“昭儿,若见‘九幽’,替我向漠北的阿依娜问声好。”
青梧谷的暮色渐浓。
陆昭与苏清颜推开竹庵的门,见柳三更正坐在廊下,面前摆着坛新酿的青梅酒。他举了举酒坛:“松涛观的事,我听说了。这酒,贺你们又揭了段陈年旧事。”
陆昭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陈年旧事?怕只是新仇的开始。”
苏清颜将晒好的梅干收进竹篓:“但至少,我们在靠近真相。”
远处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黑绸上的星子。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梅香,混着酒气,漫进竹庵的每一寸角落。
江湖路远,恩怨未了。但他们知道,只要彼此在侧,再大的风雨,也能携手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