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湿冷的水汽扑在脸上,陆清弦紧了紧青衫领口,与沈清如沿着官道往北而行。
百鬼令收在玄铁剑匣里,随马背轻晃。自离太湖后,二人沿途换了三拨车马,避开人多的市镇,倒也算安稳。可今日过江时,船家突然说北边起了暴雪,官道封了,建议绕走襄阳。
“暴雪?”沈清如仰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这才十月末。”
陆清弦握了握腰间剑柄:“绕路。”
他们取道汉水支流,改乘快船逆流而上。船行半日,果然见两岸山峦覆了薄雪,江风裹着细雪粒打在船篷上,簌簌作响。
——变故起于暮色。
船靠襄阳码头时,天已擦黑。码头上挑着“悦来客栈”的幌子,灯笼在风里晃,映得雪片成了金红的碎屑。
刚踏进门,陆清弦便觉后颈一凉。
那是习武之人特有的警兆。他未回头,手腕轻抖,玄铁剑匣“咔”地弹开半寸,寒气漫出三尺。
“陆少侠好警觉。”
带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陆清弦转身,见个穿墨绿棉袍的女子倚在门框上,发间插一支银簪,腰间悬柄软鞭,鞭梢坠着枚铜铃。
“阁下是?”
“襄阳‘铁鞭门’的周月白。”女子上前两步,目光扫过他怀里的剑匣,“久闻百鬼令在陆少侠手中,特来借观。”
厅内酒客纷纷抬头。沈清如已拔剑出鞘,青锋映着烛火,照得她眉峰微蹙:“借观?铁鞭门好大的威风。”
周月白轻笑:“姑娘莫急。陆少侠杀血魔、破邪术,江湖谁不敬他三分?只是这百鬼令,当年齐南天凭它号令群雄,如今落在少侠手里,难道不想让它发挥些用处?”
陆清弦终于开口:“周掌门,令牌我已答应交给镇北王府。若王爷有异议,我自会与他分说,不劳旁人费心。”
“王爷?”周月白笑声更亮,“你当镇北王是什么好人?当年他爹镇南王谋逆,他躲在江南装糊涂;如今倒要捡这令牌当正统了?”
厅内霎时安静。沈清如剑尖微颤:“你胡说什么!”
“胡说?”周月白甩了个鞭花,铜铃脆响,“三年前铁鞭门遭血洗,灭门的可是镇北王的暗卫!我师父拼死逃出来,临终前让我找机会揭穿这伪君子!”
陆清弦瞳孔微缩。他知道镇北王早年有段旧案,却不知与铁鞭门有关。
“所以你要抢百鬼令?”他按住剑匣,“用它号令江湖,找镇北王报仇?”
“聪明。”周月白点头,“陆少侠若肯合作,待我大事成了,这令牌归你,铁鞭门的仇,也算你帮着报了。”
“荒谬。”沈清如冷笑,“你这是拿江湖安危赌私仇!”
“江湖安危?”周月白眼尾泛红,“我铁鞭门满门被屠时,谁管过江湖安危?陆少侠,你杀血魔是为正义,我报仇就不是?”
她突然甩鞭抽向陆清弦面门。软鞭如灵蛇,破空声尖锐。陆清弦侧身避开,玄铁剑匣“唰”地弹出,三寸青锋出鞘半尺,正是他师父传的“流云十三式”起手式。
“当啷!”
周月白的鞭梢缠上剑锋,两人较力,桌椅被带得东倒西歪。沈清如挥剑上前,剑尖点向周月白后心。周月白旋身甩鞭,铜铃炸响,竟将沈清如的剑震得脱手。
“好手段!”陆清弦低喝,手腕翻转,剑锋划出半弧,逼得周月白连退三步。
这时,客栈外传来马蹄声。
“里面的人听着!襄阳知府接到密报,铁鞭门余孽在此闹事,速速束手就擒!”
周月白脸色骤变。陆清弦趁机收剑入鞘:“周掌门,你既说为报仇,便不该牵连无辜。这令牌,我不会给你。”
周月白咬牙,从袖中摸出枚飞镖:“陆清弦,你今日护着这令牌,来日可别后悔!”
飞镖破窗而出,却被突然掀帘而入的青衫人接在指尖。
“周掌门,襄阳知府是我表舅。”来人含笑,“你闹得太凶,我可不好交代。”
周月白咬牙切齿:“柳、先、生!”
柳先生?陆清弦心头一震。正是此前在听香楼见过的镇北王谋士。
柳先生拍了拍手上的飞镖:“陆少侠,跟我回客栈吧。雪越下越大,今夜怕走不了了。”
客房里燃着炭盆,暖意融融。
柳先生倒了杯茶推给陆清弦:“周月白的话,你可相信?”
“铁鞭门灭门案,我查过。”陆清弦捏着茶盏,“当年镇北王率军平叛,暗卫多是执行密令,未必是他授意。”
“所以她恨错了人。”柳先生叹气,“江湖里的仇,哪有真正的是非?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他顿了顿:“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襄阳城里有批北地的灾民,朝廷拨的救济粮被当地豪强扣了。镇北王派我去查,可我缺个能镇住场子的人。”
陆清弦挑眉:“这与我送令牌有何相干?”
“令牌你照送。”柳先生目光灼灼,“但江湖要稳,光靠你送一块令牌不够。镇北王想借这令牌聚义,不是为了权,是为了让更多像你这样的侠士,愿意站出来做该做的事。”
窗外雪声簌簌。陆清弦望着跳动的烛火,想起太湖边的坟茔,想起那些被邪术操控的死士,想起周月白眼里的血丝。
“好。”他终于开口,“我帮你查粮案。但令牌,我还是亲手交给王爷。”
次日清晨,雪停了。
陆清弦与柳先生策马出城,身后跟着八个铁鞭门的弟子——周月白虽不情愿,但听闻要去查灾民的事,到底派了人来。
官道上,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陆清弦望着远处被雪覆盖的村庄,忽然想起沈清如。她该还在襄阳城里等他,或许正围炉煮茶,或许在窗边望着雪发呆。
“陆少侠有心事?”柳先生笑道。
“没什么。”陆清弦摇头,“只是觉得,这江湖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柳先生也沉默片刻,忽然道:“当年我入幕府时,也这么想。后来才明白,难的不是路,是守不住本心。”
他勒住马,指向远处:“前面就是李家村,灾民都在那儿。走吧,看看咱们能做些什么。”
陆清弦翻身上马,玄铁剑在鞍旁轻晃。雪地上,马蹄印渐次延伸,朝着烟火与尘埃交织的人间。
而在襄阳城另一头,沈清如站在悦来客栈的二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她手中握着半块令牌——那是昨夜趁陆清弦不备,悄悄掰下的。
“师父,你说过,百鬼令若落入奸佞之手,必要有人替天行道。”她轻声呢喃,将令牌收进怀里,“清如,记住了。”
风卷着雪粒子扑来,吹起她的衣袂。
江湖的歧路,从来不止一条。有人选择守护,有人选择抗争,而所有的选择,终将在某一日,汇作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