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映照着熊鹰部落狼藉的营地。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松木的清冽气味。佩恩在格桑的引导下,踏过破碎的栅栏,脚下不时踩到凝固的暗红和散落的箭矢。
年轻的族长格翼正单膝跪地,安抚着一位失去儿子的老妇人。他抬起头,脸上混合着烟尘、血污和深深的疲惫,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而坚韧,此刻写满了悲恸与责任。看到格桑和一位陌生但盔甲染血、气度不凡的贵族走来,他缓缓站起身。
“族长哥哥!”格桑的声音带着哽咽,快步上前,“这位就是佩恩男爵,黑泽领的领主,是他带兵冲破了围困……”
格翼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佩恩身上,他右手重重叩击左胸,行了一个部落中最郑重的礼节,声音因嘶吼和疲惫而沙哑,却无比清晰:“熊鹰部落族长,格翼,感谢您的援手,佩恩领主。没有您,熊鹰之名今日已成绝响。”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山林民族的直率,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佩恩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格翼继续行礼的手臂。他的动作果断而有力,眼神沉稳,没有丝毫贵族常有的倨傲。“格翼族长,请起。任何有血性之人,都不会坐视盟友被困而见死不救。你们的勇敢和牺牲,令我敬佩。”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环视四周,看着正在收敛遗体、低声啜泣的族人,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真诚的哀悼,“损失……非常惨重,我深感痛心。”
格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唇紧抿,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一百二十七位战士永远留在了这里,还有几十个老弱……但幸好,我们依托天险,守住了根苗。如今部落还有六百三十四人。”他说出这个数字时,肩膀微微下沉,那是一个年轻族长背负的沉重山峦。
佩恩的手用力按在格翼的肩上,那力度温暖而坚定。“你们保住了最多的火种,这已是奇迹,格翼族长。”他稍微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变得急迫而严肃,“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敌人的溃散只是暂时的,更大的威胁可能还在后面。这片土地已经不再安全。格桑应该告诉过你,我此行就是为了带领所有莺格族人,前往能庇护你们的黑泽领。”
格翼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佩恩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我们跟您走!”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格桑早就传回了消息,她说您在黑泽领对待他们如同真正的家人,而非奴仆或异类。我们世代居住的山林正在被蚕食,外面的世界……我们听说过太多贵族的欺骗和掠夺。”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热血澎湃的激动,“但您不同!您是用战马、长枪和自己的鲜血来践行庇护承诺的领主!熊鹰部落相信您!我愿意带领我的族人,追随您踏上迁徙之路,无论多么艰难痛苦!”
佩恩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再次重重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好!集合族人,我们即刻出发。抛弃不必要的重物,带上粮食和伤员!”
连续三个昼夜在密林和险峻山道中的艰难穿行,几乎耗尽了所有人最后一丝力气。但当他们终于蹒跚着走出最后一道山隘,看到前方山谷中那处飘扬着黑泽领麋鹿纹章旗帜、灯火通明的中转补给站时,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爆发。
“到了!我们到了!”有人嘶哑地喊叫着,泪水混合着泥土流下。
补给站是用原木和巨石临时搭建的,却显得无比坚固和安全。这里已经聚集了先期到达的其他四个莺格部落的人们。当格翼和他的六百多名族人涌入时,营地顿时沸腾了。
“看!是熊鹰部落的人!”
“格翼族长!你们也出来了!”
“阿姆!我看到表姨了!”
人们呼喊着,奔跑着,相拥而泣,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背脊,急切地询问着熟悉的名字和遭遇,分享着各自的惊险历程。悲声与笑声交织,巨大的宽慰感笼罩着所有人。佩恩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悲喜交加的一幕,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在这里,伤员得到了更好的处理,所有人获得了热腾腾的食物和短暂、珍贵的休整时间。
随后,迁徙以更有效率的方式继续。佩恩调来的、由健壮麋鹿拉着的雪橇队发挥了巨大作用。老人、孩子、妇女和重伤员被分批安置在铺着毛皮的雪橇上,率先向着最终目的地——黑泽关镇出发。强壮的战士和民众则跟随军队,在后方稳步行军。雪橇队来回往返,直到接回最后一位落在后面的族人。
当这支漫长而疲惫的队伍最终穿过黑泽关镇那高大的城门时,许多莺格族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坚固的岩石城墙、整齐的房屋、宽阔的街道……这一切对他们这些世代居住深山树屋的族人来说,宛如另一个世界。
经随行书记官清点,此次熊鹰部落以及沿途收拢、最终活着抵达黑泽关镇的莺格族人,共计三千一百四十二人。
他们没有直接被分散,而是被安置在镇子边缘一处事先准备好的、专门用于流民过渡的聚居区。虽然房屋简陋,但足够遮挡风雪。佩恩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一车车木炭被分发到每间屋子,驱散严寒;大锅的热汤和粗面包管够;随军的医师和镇上的医生组成了医疗队,巡回诊治伤病;尤其让莺格族人惊喜甚至有些惶恐的是,他们被组织起来,分批前往镇上的公共浴场。
那是一个利用天然地热建成的室内温泉池。氤氲的热气弥漫在整个宽阔的石砌大厅里,温暖得让人晕眩。格翼和他的族人们(男女分浴)怯生生地踏入温暖的池水中时,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近乎呻吟的叹息。滚烫的泉水包裹着他们冻僵、疲惫、满是污垢和伤痕的身体,仿佛融化了这数个昼夜乃至多年来所有的苦难和恐惧。他们互相帮忙搓洗,看着积年的污垢被洗去,露出原本的肤色,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和焕然一新的感觉油然而生。对于这些一生可能只在冰冷溪水中快速冲洗过的山人来说,这无疑是如同神迹般的享受。
洗完澡后,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套厚实干净的粗棉布内衣、一套暖和的羊毛外衣、一双结实的皮靴以及蓬松柔软的新被褥。他们抱着这些物资,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懵懂的幸福。
“这……这些都是给我们的?”一个年轻族人摸着柔软的被褥,声音有些颤抖。 格翼重重地点点头,他看着族人们脸上久违的笑容,眼眶也有些发热。他穿上新衣,感觉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舒适,心中对佩恩的感激又加深了一层。
黑泽关镇的居民们也对这些新来的、身材矮小瘦弱的山民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他们本身也多是从贫困中挣扎出来的,深知生活不易。看到莺格族人怯生生又好奇的眼神,他们往往会报以和善的微笑,甚至会主动送上一些自家腌的菜蔬或是一点小糖果给孩子。没有嘲笑,没有歧视,只有同病相怜般的怜惜和接纳。
这种氛围让原本紧张不安的莺格族人慢慢放松下来。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走出聚居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世界,并尝试用生硬的通用语和手势与镇民交流。恐惧逐渐被好奇和试探性的融入所取代。
他们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居所。等到春天,他们将被安排到领地核心区西北部,那片靠近古老山脉边缘的新家园。那里处在核心领地,但边缘有森林,有他们熟悉的环境。更让他们安心的是,佩恩老爷承诺,他们可以自由选择,是继续建造他们喜爱的、如同鸟巢般的树屋,还是像普通人一样在陆地上建造房屋。
未来依然充满了未知,但至少这个冬天,他们是温暖、安全、且饱含希望的。三千多名莺格族人,在经历了灭绝的危机和痛苦的迁徙后,终于在这片陌生的领地上,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起点,心中充满了对那位信守承诺的领主的忠诚和对新生活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