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叉河在秋日高爽的晴空下奔腾不息,河水浑浊,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落叶,涛声沉闷而固执。两岸的枫树与橡树林已染上浓淡不一的红与黄,本该是赏景怡情的时节,沿河航行的气氛却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佩恩的大船逆流而上,途经三个曾以商贸闻名的港口城镇,触目所及,却皆是一派死气沉沉。码头上泊着的船只寥寥无几,且多是船板破败、勉强浮在水上的舢板小船。偶尔有船影出现在远处河面,也像受惊的水鸟,远远瞧见显眼的大船便慌忙躲进河湾芦苇丛中,生怕遭遇官兵强征,或是伪装成商船的水盗。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战火绵延不断,还敢像这样驾驶大船在三叉河上航行的,不是背景通天,便是刀头舔血的狠角色。昔日喧嚣的码头集市早已沉寂,零星几个小贩一见全副武装的佩恩,立刻缩回阴影里,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恐惧。城镇之外的世界,想来更是盗匪横行,民生凋敝,只有萧瑟的秋风扫过荒芜的田野。
又航行了三日,青山城的轮廓终于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显现。随着船只靠近,一股混合着潮湿木材、河泥和隐约腐败气味的风扑面而来,也掀开了佩恩尘封的记忆。这里,曾是奥迪拉人进行肮脏人口贸易的重要枢纽,商贾云集,灯火彻夜不熄,只是那繁华之下掩藏着无数血泪。如今,接连不断的战争、青山城伯爵对大公爵莫克利的背叛以及随之而来的血腥清洗,早已将这座城掏空。码头的规模虽在,却显得破败空旷,往日的繁华如同被潮水带走,只留下残破的贝壳。
船只缓缓靠岸,水手们抛下缆绳。一行人踏上摇晃的跳板,准备在码头上稍作休整,采购些此地或许还存有的特色食物。然而,眼前的景象立刻将短暂的松弛感击得粉碎。
就在离泊位不远的地方,一队盔甲上沾满泥污、神情彪悍的贵族私兵,正粗暴地驱赶着一群被绳索串在一起的犯人上车。哭喊声、呵斥声、厮打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噪音。其中多是女眷,她们的衣裙褴褛,脸上布满泪痕和污垢,绝望的哀嚎撕心裂肺。一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孩子,不知是谁的骨肉,被一名士兵毫不留情地从车上拽下,像扔一件破烂行李般抛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妈的,都要断气了,还想带着上路?染了病瘟,坏了这些娘们的品相,谁赔得起?”一个战兵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她们可是要卖到南方妓院换钱的!”
有女人发疯似的挣扎,扑向地上的孩子,向那些冰冷的士兵哀求:“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他还有口气!把他留下,做牛做马报答您!”
回应她的是毫不留情的鞭挞和冷酷的训斥:“滚开!帝国的叛徒,能留条命去赎罪已经是恩典!这小崽子死了干净,再啰嗦连你一起收拾!”
士兵们对这些哭求充耳不闻,动作粗暴地将挣扎的女人推搡进囚车。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重复着某种判决:“背叛大公,这就是你们应得的下场!用你们的身体去偿还罪孽吧!”
呜咽和抽泣是她们的主调。突然,一个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最后一丝希望,撕裂了空气:“门达斯大人!门达斯骑士大人!救救我!求您看在旧日情分上!”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佩恩一行人周围激起了无形的涟漪。原本倚着货箱、冷眼旁观码头百态的士兵们,姿态未变,但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若有若无地扫向他们的头领之一门达斯。
这位身材高大、披着华贵外袍和锃亮战甲的盲眼骑士,前一秒还如同磐石般沉稳,仿佛周遭的混乱不过是远处的风吟。下一秒,他那庞大的身躯微不可察地绷紧,随即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那张通常古井无波、因失明而显得有几分茫然的脸,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针在刺扎。尤其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空洞的、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注入了诡异的生命力,拼命地“望”向声音的来源。他侧着头,耳朵极力捕捉着那个方向的每一丝声响,那姿态专注得近乎贪婪;可同时,他的身体又表现出一种截然相反的意图,肩膀微缩,似乎想把自己藏进身后的人群里,逃离这突如其来的声音。
佩恩就站在门达斯身侧,他将这矛盾至极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注意到门达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混乱并未因门达斯的沉默而停止。囚犯队伍中,那个最初呼喊的女人看到了门达斯这边的反应,看到了这群显然非富即贵、护卫森严的人,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她不顾押运士兵的呵斥和鞭打,猛地从囚车旁挣扎出来,扑倒在地,又奋力抬起头,任由泥污沾染她曾经娇美的面庞,声音嘶哑得几乎滴血:“门达斯!是我!凯琳娜!我知道是你!救我!以前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救救我!他们会把我卖到最肮脏的窑子里去的!”
“砰!”一个士兵的靴子狠狠踹在她的腰眼上,另一个士兵的鞭子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留下血痕。“贱人!闭嘴!惊扰了大人们有你好看!”
凯琳娜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双手死死抠着地面,眼睛死死盯着门达斯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凄厉得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了几分。
门达斯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猛地一个趔趄,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加厉害,空洞的盲眼里,似乎有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暴戾在翻腾。
佩恩适时地上前半步,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门达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在泥泞中被打得蜷缩却仍在呼喊的女人,“你需要做点什么吗?她似乎……认识你。在向你求救。这样下去,她恐怕活不过今天。”
他没有点破那显而易见的过往,只是陈述事实,并给出选择。
门达斯沉默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凯琳娜逐渐微弱的哀求声和士兵的辱骂声、鞭打声作为背景。
他的内心正经历着滔天巨浪。那个声音……曾经在他耳畔软语温存,也曾在他中毒后陷入昏迷时,冰冷地指挥仆人将他像垃圾一样拖走、推下悬崖!他记得那彻骨的寒意,记得树枝刮过身体的剧痛,记得崖底等死时的绝望,记得重返故地发现一切成空、又被无情驱逐险些丧命的愤恨!是眼前这个女人,他曾经愿意付出一切的爱人,亲手毁了他的人生!他瞎了,失去了领地、荣誉和爱情,像野狗一样挣扎求生,直到被老团长收留……这些年,他靠着恨意和报恩的心,才一步步重新站起来,拥有了今天的力量和地位。
而她现在,竟然有脸向他求救?在她和她那位子爵丈夫参与叛乱,落得如此下场的时候?报应!这绝对是风神给予的报应!
一股快意夹杂着更深的痛苦,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该冷笑,该看着她被拖走,该享受这迟来的复仇滋味!
可是……为什么心脏会抽紧?为什么听到她挨打的闷响和痛苦的呻吟,身体会本能地战栗?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如同深埋的火山,即便被恨意覆盖,也在这一刻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救她?凭什么?不救她?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坠入地狱?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最终,所有的挣扎、爱恨、回忆,都化作了极致的冰冷,凝固在他脸上。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慢慢平息下来,重新变回那座坚硬的磐石。他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不再朝向凯琳娜的方向,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清晰地传达到佩恩和周围竖起耳朵的同伴耳中:
“不。”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补充道,既是对佩恩大人,也是对可能想要出手的其他人:
“一个……无关紧要的旧识。她的命运,早已与我无关。我们走。”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步。华贵的战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衬托着他如山般沉稳却亦如山般孤寂的背影。他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了这个让他瞬间经历地狱轮回的码头,将女人的哭喊、士兵的呵斥,以及那段焚心蚀骨的过往,统统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