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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将那些“珍贵”的燕窝阿胶仔细锁进柜子里,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她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轻松,似乎觉得夫人的赏赐意味着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苏喆没有点破小丫鬟天真的幻想。他深知,那些补品是蜜糖,也是砒霜,代表着王氏暂且按下的杀心与高高悬起的审视之眼。
他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手边那几本旧书上。
指尖划过《前朝画苑轶事》粗糙的封面,一种奇妙的感应自心底浮现。并非这书本身有什么神奇,而是“书”这个载体,勾起了他沉淀于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
在第一界,他于藏经阁废寝忘食,遍览剑谱心法,领悟“无招”之境;在第三界,他是寒窗苦读的士子,于故纸堆中寻觅经世致用之学;甚至在第五界那个短暂的西方魔法世界,他也曾埋首于古老的羊皮卷轴,试图理解元素的低语。
阅读、理解、归纳、运用——这几乎成了他穿越诸界的一种本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感,翻开了书页。
书确实是旧书,边角磨损,纸页泛黄,带着陈年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内容驳杂,多是前朝画坛名家的奇闻异事、风格评述,间或夹杂着一些真伪难辨的鉴藏心得。
若在旁人看来,或许枯燥无味。但在苏喆眼中,每一个字都可能是拼图的一部分。
他没有漫无目的地翻看,而是直接寻找与“林大家”——林泉相关的记载。
很快,他找到了几处。
“……林泉性孤高,晚年笔墨愈简,常于尺素间写万里江山,意蕴无穷。然其真迹传世甚少,多毁于兵燹……”
“……尝闻林泉作画,必择佳砚,研墨至浓淡相宜,方肯落笔。其用墨之妙,堪称一绝,墨色层次分明,千年如新……”
“……有《千峰寂雪图》藏于内府,为林泉晚年力作,惜乎靖难之变后,不知所踪……”
一条条信息在苏喆脑海中流过,被他迅速提取、分析。
传世甚少,真伪难辨——这是王氏面临的主要难题。
用墨讲究,墨色千年如新——这是鉴别真伪的一个重要依据。
代表作《千峰寂雪图》失踪——这是一个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他的目光在“必择佳砚”和“《千峰寂雪图》”上停留片刻,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但仅有这些还不够,他需要更具体、更独一无二的信息,才能建立起不容置疑的“价值”。
他放下《画苑轶事》,又拿起那本《金石录》。这本书更偏重金石考据,与书画关联稍远,但他读得同样认真。
时间在寂静的阅读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由明转暗,春桃悄悄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床榻上专注的少年。
突然,苏喆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
在《金石录》中卷,一篇关于前朝文人雅聚品评文房四宝的杂记里,他看到了这样一段看似不起眼的描述:
“……是日,诸公赏玩古砚,林泉公独抚一紫瓯,默然不语。或问之,答曰:‘此砚虽陋,乃余少年时于终南山破观中所得,伴我青灯三十年,肌理细腻,发墨如油,更奇者,其背有天然冰纹,映日观之,隐现‘寂雪’二字,恰合吾心。’众传观之,果见其异,皆叹为天授……”
紫瓯?终南山破观?天然冰纹,隐现“寂雪”二字?
苏喆的心脏猛地一跳!
《千峰寂雪图》!寂雪!
这绝非巧合!
这段记载,提供了一个关于林泉所用砚台的极其独特且隐秘的特征!更重要的是,它将林泉的代表作《千峰寂雪图》与一方具体的砚台联系了起来!
如果……如果能找到这方带着“寂雪”二字冰纹的紫瓯砚……
那么,无论是鉴别林泉画作的真伪,还是作为进献寿礼的由头,都将拥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这比空口白牙地说一幅画是林泉真迹,要有力得多!
价值!这就是他眼下最需要的,独一无二的筹码!
然而,兴奋只持续了一瞬,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终南山破观?时过境迁,那方砚台是否还在?流落何处?他一个被困深宅、病体支离的庶子,如何去寻?
直接告诉王氏这个信息?不,那等于将最大的主动权拱手让人,一旦王氏凭借伯府势力找到砚台,他这点“价值”便瞬间清零,后果难料。
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既能引导王氏去寻砚,又能确保自己的不可或缺。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这京城之中,有哪些地方可能流通此类古物,需要知道伯府乃至侯府,有哪些人、哪些关系可以间接利用。
想到此处,苏喆放下书,看向正在灯下小心翼翼缝补他一件旧衣的春桃。
“春桃。”
“少爷?”春桃抬起头,脸上带着困倦。
“你在府中多年,可曾听说,府里与外面哪些古董铺子、文玩店有来往?或者,老太太、夫人她们,平日若想寻些古玩雅物,通常会吩咐谁去办?”
春桃歪着头想了想,有些为难:“少爷,这些事……奴婢不太清楚。不过,好像听厨房的张婆子说过,她女婿是在城南一家叫‘集古斋’的大铺子里当伙计。还有,老太太房里管器皿的赵嬷嬷,她儿子好像也在鼓楼大街那边开个小古董摊子……奴婢就知道这些了。”
集古斋?赵嬷嬷的儿子?
苏喆默默记下。信息虽零碎,却像是黑暗中的几缕微光。
他不能亲自出去,但他或许可以通过这些底层的人脉,编织一张微弱的信息网。至少,能让他对外面的风向有所了解。
“嗯,知道了。”苏喆点点头,语气温和,“日后若再听到此类闲谈,多留心些告诉我。”
春桃似懂非懂地应了声“是”。
苏喆重新靠回引枕上,闭上双眼,脑海中却飞速运转。
砚台的信息是钥匙,但如何用好这把钥匙,打开当前的困局,还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和方式。
他不能急。王氏在观察他,他也在揣摩王氏。
接下来的几天,苏喆表现得异常“安分”。他每日按时吃药,静心休养,身体在平淡的饮食和药物调理下,缓慢地恢复着。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在翻阅那几本书,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搁书沉思,一副沉溺于书海、陶冶性情的模样。
钱嬷嬷又借着送东西的名义来过一次,明里暗里打量试探,都被苏喆以虚弱和专注读书的姿态应付了过去。他偶尔会就书中的某个典故“请教”钱嬷嬷,问得钱嬷嬷支支吾吾,更加确信这位七少爷确实在书画一道上有些古怪的痴迷和见解。
消息传回萱草堂,王氏听着钱嬷嬷的回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看来,他倒真是在‘用心’。”王氏语气不明,“且再看看吧。侯府寿宴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们……等得起,也有人……等不起。”
她目光转向窗外,一丝焦躁终究难以完全掩饰。
而小院中的苏喆,在又一次喝完苦涩的药汁后,看着窗外探出墙头的一枝新绿,知道平静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王氏的耐心有限,而他,也需要一个舞台,将脑中酝酿的计划,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