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界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薄灰。这灰色并非阴霾,而是一种沉静、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淡泊,如砚中宿墨,又如老者鬓角风霜。阳光穿透这层薄灰,洒下的光也变得温和内敛,照在龟裂初愈的大地上,映出深浅不一的暗影。风过林梢,带起的沙沙声里,也多了几分金铁般的坚韧。
苏婉立在青莲之下,归墟砚旁。她已换下破损的衣裙,着一身素白长衫,发髻简单绾起,不饰钗环。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经事后的沉静与一丝化不开的哀恸。她的指尖隔着寸许距离,虚抚着砚身冰凉的裂痕,创世之力如最细微的春雨,无声渗入裂痕深处,试图温养那沉寂的灵性。她能感觉到,砚中那股浩瀚、沧桑、包容一切的“存在”依旧在,只是如深潭古井,波澜不兴。她在用她的方式,与他“说话”,告诉他界内山河的缓慢愈合,告诉他村民们的坚韧,告诉他林念源那破碎又新生的笛音。
林念源坐在不远处一块被天火灼黑的青石上,膝上横着那支断笛。他不再试图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偶尔将断口凑近唇边,吹出几个单调、嘶哑、却直指人心的音节。有时是风过裂谷的呜咽,有时是种子顶开碎石的倔强,有时是夜深人静时,那无法言说的、钝痛的空茫。这破碎之音,奇异地与这片伤痕累累的天地共鸣,竟引动了残留的道伤痕迹微微震颤,将其中暴戾混乱的余韵,一丝丝磨去棱角,化为天地间沉郁背景音的一部分。他称之为“砺音”。
青原上,新的屋舍已然建起,虽简陋,却坚实。田垄重新规整,播下的种子在蕴含道伤余烬与新生愿力的泥土中顽强发芽。老村长带领村民,在村口垒起一座粗糙却肃穆的石台,台上不立牌位,只供奉一捧取自归墟砚旁的泥土。每日晨昏,村民皆会来此静默片刻,不跪拜,不祈祷,只是默默劳作,将最朴素的“活着”、“耕耘”、“守护”的念头,注入泥土之中。这愿力不再炽热澎湃,却如地下深泉,沉默而绵长,悄然滋养着这片土地,也通过某种玄妙的联系,丝丝缕缕汇向那方灰砚。
日子在沉重的希望中流淌。莲心界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巨人,缓慢而坚定地恢复着元气。天空的淡金琴弦烙印不再尖啸,成了调节风雨韵律的无声之弦;地脉的银色蛛网脉络不再掠夺,反而成了梳理灵机、稳固山川的隐形骨架;大泽的红尘倒影沉淀后,水色愈发深邃,倒映出的人世百态少了迷幻,多了真实厚重的意蕴;村民心间的信毒余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与静默怀念中,渐渐化作一种更为坚实的、不盲从、不偏激的内心支柱。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苏婉的创世之力愈发醇厚包容,林念源的砺音日渐有了调理天地杂音的妙用,村民们的愿力沉淀为界基最稳固的基石。归墟砚始终静默,但砚身裂痕在苏婉日夜温养下,似乎黯淡了些许,砚池氤氲的旋转,也微不可查地顺畅了一丝。
然而,那来自无尽虚空深处的、冰冷的“注视”,从未远离。
古琴的“弦音”探针,如最狡猾的水蛭,附着在天穹淡金烙印上,以极缓慢、极隐蔽的节奏,与之发生着几乎无法察觉的“共振”。这共振并非破坏,而是试图理解、模仿、乃至……悄然“同步”这烙印中蕴含的、被归墟砚转化后的那一丝“秩序之韵”。每当莲心界风雨调顺、四季更迭依律而行时,这共振便活跃一分,琴弦虚影在无尽遥远之处,便微微明亮一分。
画笔的“情念墨滴”,已悄然化入大泽水汽之中。它不直接勾起七情六欲,而是潜移默化地“放大”生灵心中本就存在的、因劫难而生的各种情感——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亲朋的悲痛、对未来的隐忧、重建家园的疲累……并将这些放大的、沉淀的情感,悄然导向对“现状”的更深刻感知,对“过往”的更沉重背负,对“守护之物”更强烈的执着,乃至……一丝对“造成这一切的根源”的、被理智压抑的怨与惧。大泽的水,似乎更“浓”了,倒映出的心绪,也愈发沉重。
古庙的“信力火星”,已落入村民心田,与他们对刘云轩的感恩、对莲心界的归属、对安宁生活的渴望融为一体,使之燃烧得更加纯粹、炽热。但这纯粹与炽热,在“火星”无形的诱导下,正悄然向着“排外”、“封闭”、“唯界独尊”的方向偏斜。他们对界外的一切,无形中多了警惕与排斥,对界内任何“非我”的迹象,变得异常敏感。这份愿力依旧在滋养世界,却也在不知不觉间,为莲心界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隔绝外界的“心障”。
蛛网的“摹道之丝”,最为隐秘。它已成功“连接”上灵山地脉的数处银色脉络,并非窃取,而是如最耐心的学生,开始“临摹”这些被转化后的道痕结构,分析其如何与地脉共生,如何梳理灵机,甚至……反向推演归墟砚“容纳转化”道伤的部分原理。蛛网复眼中,数据般的光芒无声流转,莲心界的地脉结构、灵力流转图谱,正被一丝丝勾勒、复制、解析。假以时日,或许无需强攻,便可“复制”出一个类似的、甚至更具“效率”的灵力循环体系,届时……
四方手段,润物无声。莲心界在重生,而重生的每一步,都仿佛在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下,走向某个既定的方向。苏婉、林念源虽偶有微感心悸,但只以为是道伤未清、心神损耗之故,加之界内百废待兴,无暇深究。
归墟砚依旧沉默。砚中那浩瀚的意识仿佛沉眠于最深的海底,对外界这些微妙如尘埃的渗透,毫无反应。或许是真的未曾察觉,或许是伤势太重无力他顾,又或许……是在等待什么。
这一日,莲心界难得的春日晴好。薄灰天幕下,阳光暖融。苏婉刚疏导完一处地脉淤塞,正于青莲下静坐调息。林念源的砺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粗糙韵律。村民们在地里弯腰耕作,汗水滴入泥土。老村长蹲在石台旁,吧嗒着旱烟,望着远方出神。一切平淡,安宁,甚至有了几分劫后余生、岁月静好的假象。
突然——
毫无征兆地,莲心界整个天空,那层淡灰色的天幕,猛地向下一沉!
不是物理的沉降,而是规则的凝滞!风停了,云定了,阳光仿佛被冻结在空中。草木停止摇曳,溪流停止潺潺,飞鸟僵直坠落,村民动作凝固,苏婉的灵力运转骤然停滞,林念源的笛音戛然而止。整个天地,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被一股无法形容的、至高无上的、冰冷而绝对的“秩序”力量,强行“定格”!
并非攻击,而是“宣告”,是“降临”的前奏。
紧接着,天幕极高处,那层淡灰被无形之力缓缓“擦去”,露出其后深邃无垠、却布满无数纵横交错、细密如蛛网、闪耀着冰冷银白色光泽的——“规则之线”!这些线并非实体,而是某种至高法则的显化,它们严密、精确、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构成一张笼罩无穷维度、涵盖万界的巨网。而莲心界,不过是这张巨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刚刚浮现的“结点”。
巨网中央,对应莲心界天穹的位置,银光汇聚,缓缓浮现出一座巍峨、古朴、通体由某种非金非玉、似虚似实的银色材质构成的巨大门户。门户紧闭,门扉上铭刻着无数繁复、森严、不断流动变化的律法符文,每一个符文都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规诫”与“审判”气息。
门户之前,虚空荡漾,三道身影由虚化实,踏空而立。
居中者,正是此前来过、手持银册的黑袍中年男子——律无痕。他面容依旧古板严肃,手持的银册光芒内敛,却更显厚重。其气息比上次更加深沉莫测,目光扫过下方被“定格”的莲心界,无喜无悲,如同审视一件即将被归档的器物。
左侧,并非上次的白发老妪,而是一位身着月白法袍、面容模糊、仿佛由无数光影叠加而成的女子。她手中托着一面晶莹剔透的圆镜,镜面光滑,却映照不出任何景物,只倒映着下方莲心界那被规则之网笼罩的、死寂的景象。她是“鉴真使”,司职洞察、记录、映照“真实”。
右侧,则是一位笼罩在暗金色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唯有一双苍白手掌露在外面的身影。他双手十指戴着形制各异的古朴戒指,指尖有暗金色的、如同活物般蠕动流淌的光丝缠绕。他是“缚律使”,司职禁锢、锁拿、执行“裁决”。
三位巡查使身后,那银色门户微微震动,门楣之上,两个巨大的、仿佛由规则本身凝聚而成的古篆缓缓浮现——【天律】。二字一出,整个莲心界被“定格”的状态更加稳固,连思维似乎都要被凝固。
“下界‘莲心’,经查,前次评估有误。”律无痕开口,声音平板,却响彻天地每一个角落,直接作用于所有生灵意识深处,“界主刘云轩,身化异器‘归墟砚’,强纳道伤,紊乱法则,逆抗天规,其行已触《诸天平衡律》第九千零七条‘僭越篡则’、第一万三千四百五十六条‘私铸界器’、第三万八千九百二十一条‘逆法抗裁’之禁令。按律,当废其器,毁其基,抹其痕,收其界,归于‘无序海’,以待重铸。”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莲心界所有生灵的心头。废器、毁基、抹痕、收界、重铸……简单几个词,蕴含的却是彻底、无情、从存在层面上抹去一切的恐怖判决。
“然,”律无痕话锋微转,目光落在下方那方静悬的灰砚上,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到新奇实验材料般的波动,“此器‘归墟砚’,竟能容纳、转化、统御多重高位格道伤残留,其理未明,其性特异,颇具研析价值。故,庭上特颁‘暂缓执行令’,命我等先行收容此器,押解回庭,由‘律正阁’详加勘验。若勘明其理,或可酌情减其罪罚,此界亦或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手中银册,银册无风自动,哗啦翻至某一页。页上空白,却随着他心念,浮现出针对莲心界与归墟砚的、密密麻麻的律法条文与裁决结果。
“鉴真使,映照此界‘真实’,记录其僭越、私铸、逆法之实据,以为呈堂证供。”律无痕下令。
“尊令。”月白法袍的女子——鉴真使漠然应声,手中圆镜抬起,镜面对准下方莲心界。镜面光华流转,开始倒映出莲心界自诞生以来,尤其是刘云轩引动道伤、身化归墟砚、抵抗天律庭乃至之前与各方势力纠缠的“画面”。这些画面并非单纯影像,而是蕴含着当时天地法则波动、生灵心念变化、因果牵连的“真实印记”,纤毫毕现,无法作伪。苏婉、林念源、乃至所有村民,都感觉自身一切秘密、过往经历、甚至内心最隐晦的念头,都在那镜光下无所遁形,被冰冷地记录、解析、归档。
“缚律使,施‘天罗网’,锁拿异器‘归墟砚’,剥离其与此界本源联系,封禁其灵,押解回庭。”律无痕继续道,目光落在归墟砚上,冰冷中带着一丝审视与……隐隐的灼热。此砚若能勘明奥妙,对天律庭而言,价值不可估量。
“遵命。”暗金斗篷的缚律使颔首,苍白十指猛然张开。指尖缠绕的暗金光丝骤然暴射而出,并非射向归墟砚,而是射向笼罩莲心界的、那张巨大的、银白色的“规则之网”!
光丝没入规则之网,整张巨网骤然亮起刺目银光!网上无数律法符文疯狂流转、组合、变化,最终从网中“剥离”出无数道细如发丝、却凝实无比的银色锁链!这些锁链并非实体,而是由纯粹的“禁锢”、“剥离”、“封印”、“裁决”等天规律法凝聚而成!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天穹垂下,无视空间距离,瞬间出现在归墟砚周围,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朝着灰砚罩落!锁链未至,那股冻结万法、剥离联系、禁锢灵性的恐怖律令之力已先行降临,归墟砚周围的虚空瞬间被“律法”填满,任何非“法”之力皆被排斥、镇压!
苏婉目眦欲裂,想要挣扎,但身体、灵力、神魂皆被“定格”,连思维都近乎凝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代表绝对秩序与审判的“天罗网”落下。林念源想要吹响砺音,哪怕只是一个音符,但笛在嘴边,气在胸中,却被那股至高无上的“律”之威压死死封住,发不出丝毫声音。村民们更是如同琥珀中的虫豸,连惊恐的情绪都无法升起。
绝境!真正的、毫无反抗余地的绝境!与之前道伤反噬、强敌环伺不同,这一次的危机,来自更高层面、代表“规则”与“秩序”本身的碾压!天律庭,并非要毁灭他们,而是要依照其“法”,将他们存在的根基(归墟砚)作为“证物”收缴、研究,而莲心界本身,则可能被“格式化”重铸!这种冰冷、程序、不容置疑的“依法处置”,比任何充满恶意的攻击,更令人绝望。
银色锁链构成的天罗地网,缓缓收缩,已触及归墟砚外围三尺虚空。砚身依旧静默,毫无反应,仿佛真的只是一方顽石。
律无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此器能纳道伤,抗天规,灵性应不弱,为何毫无反抗?是灵智已散?还是……有恃无恐?
就在天罗网即将合拢,锁链触及砚身的刹那——
一直静默悬浮、仿佛死物的归墟砚,忽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被锁链触碰的震动,而是源自其内部,那混沌氤氲核心处,一种仿佛沉睡巨兽被惊醒、又似亘古冰川初融般的……“律动”。
嗡——
一声低沉到近乎虚幻、却又沉重到仿佛响彻在所有生灵灵魂深处的颤鸣,自归墟砚中心荡开。
砚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仿佛伤痕的裂痕,骤然亮起!不再是之前微不可察的混沌光,而是一种深邃的、内敛的、仿佛蕴含了无尽时光与劫难的暗灰色光芒!光芒流转间,裂痕不再丑陋,反而如同天然生成的、玄奥莫测的大道纹路!
砚池中,那缓缓旋转的混沌氤氲,旋转速度骤然加快!氤氲之色变幻不定,时而浮现淡金琴弦虚影(道鸣之痕),时而闪过红尘画卷碎片(红尘之蚀),时而交织银色蛛网道纹(窃道之痕),时而跳跃纯白信火微光(信毒之种)!四方道伤残留,此刻竟不再冲突,而是在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统御下,有序流转,彼此呼应,形成一种诡异而和谐的循环!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厚重如苍天、深沉如渊海、古老如星尘初辟的意志,自砚中缓缓苏醒。这意志并不狂暴,也不霸道,却带着一种历经万劫、包容万有、我自岿然的永恒与沧桑。它仿佛沉睡了无尽岁月,刚刚被外界的“律令”触及,才从最深沉的梦境中,掀开了一丝眼帘。
“嗯?”
一个音节,并非声音,而是一道直接在所有感知层面的“波动”,自归墟砚中传出。简单,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与不悦。
然而,就是这一个音节,那笼罩而下、蕴含无上律令威能的“天罗网”,那无数由天规律法凝聚的银色锁链,骤然僵在了半空!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壁垒!锁链上流转的律法符文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竟无法再前进分毫!
“什么?!”律无痕古板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眼中银光大盛,死死盯住归墟砚。鉴真使手中圆镜光芒一乱,映照的画面出现扭曲。缚律使斗篷下的身影微微一震,苍白十指下意识收紧,缠绕指尖的暗金光丝绷得笔直。
归墟砚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砚身暗灰光芒越来越盛,那些道痕纹路仿佛活了过来,缓缓蠕动、延伸、交织。砚池中氤氲旋转越来越快,四种道伤显化的虚影越来越清晰,最终,在氤氲中心,凝聚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混沌色的、仿佛蕴含着一个初生宇宙的——光点。
光点轻轻一跳。
嗡——!
比之前强烈百倍、清晰万倍的律动,以归墟砚为中心,轰然爆发!这次不再是无声的波动,而是有形有质的、灰蒙蒙的、如同水波般的涟漪,瞬间扫过整个莲心界!
涟漪所过之处,那笼罩天地、冻结一切的“规则定格”之力,如同被滚水泼中的冰雪,瞬间消融!风重新流动,云继续飘荡,阳光温暖洒落,草木恢复摇曳,溪流潺潺作响,飞鸟惊惶振翅,村民踉跄回神,苏婉灵力恢复运转,林念源笛音冲口而出!
莲心界,活了!从天律庭的“律令定格”中,强行“活”了过来!
“逆律?!”律无痕失声,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天律庭的“律令定格”,乃是引动诸天平衡大网中对应区域的规则,进行暂时“固化”,除非位阶更高、或拥有特殊豁免,否则绝难挣脱。这方破砚,这新生小界的残器,凭什么?
回答他的,是归墟砚更进一步的变化。
砚身之上,那些亮起的暗灰道痕,不再仅仅满足于自身发光。它们开始与莲心界的天地产生共鸣!天穹上那道淡金琴弦烙印微微震颤,发出与砚痕频率一致的轻鸣;地脉中银色蛛网脉络流光闪烁,与砚痕遥相呼应;大泽红尘倒影波澜微兴,信毒余烬在村民心田灼灼生辉……整个莲心界残留的道伤痕迹、新生法则、众生愿力、山川灵韵,在这一刻,仿佛被那归墟砚中苏醒的意志统合、调动,化作一股磅礴而独特的“界力”!
这股“界力”,非仙非魔,非神非圣,它混杂着秩序与混乱、真实与虚幻、掠夺与守护、信仰与质疑……种种矛盾对立的特质,却在归墟砚那包容一切的意志下,强行糅合、统御,化作一种混沌未分、却又内蕴无限可能的、全新的“法”之雏形!
归墟砚缓缓旋转,砚池中心那混沌光点光芒大放。一道灰蒙蒙的、非虚非实、仿佛由无数细微法则符文构成的“水流”,自砚池中流淌而出。这“水流”看似缓慢,实则瞬间弥漫开来,逆流而上,迎向那僵持在半空的“天罗网”!
“水”流触及银色锁链。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法则对撞的轰鸣。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又似吞噬、更似“覆盖”与“重写”的细微声响。
那由纯粹天规律法构成的、坚不可摧的银色锁链,在被灰色“水流”触及的瞬间,竟然开始……“褪色”?不,不是褪色,而是其表面流转的、代表“禁锢”、“剥离”、“封印”、“裁决”等概念的律法符文,光芒迅速黯淡,结构开始松动、崩解,最终被灰色的、蕴含莲心界特有“界力”与“道伤印记”的全新符文……覆盖、替代、吞噬!
锁链依旧是锁链的形状,但其本质,已从天律庭的“天罗网”,被强行转化、侵染成了莲心界归墟砚所掌控的、蕴含其独特法则的——“归墟链”!
“这不可能!”缚律使首次发出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惊骇。他双手急速挥动,指尖暗金光丝狂舞,试图重新控制、甚至加强“天罗网”。但那灰色“水流”侵蚀转化的速度太快,而且其蕴含的法则层级似乎极其古怪,既有秩序框架,又有混乱变数,既有真实根基,又有虚幻特性,既有守护之意,又有吞噬之能……仿佛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却偏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能侵蚀、同化甚至“覆盖”更高阶、更纯粹“秩序法则”的诡异力量!
“此器……在逆写天律!以其界内自成之‘法’,覆盖、替代庭之‘律’!”鉴真使声音不再漠然,带着明显的震颤。她手中圆镜光芒急闪,试图映照、分析那灰色水流与归墟砚的本质,但镜中影像模糊扭曲,仿佛那砚台、那水流本身,就处在一种“真实”与“非真实”、“存在”与“演化”的叠加态,难以被完全“鉴真”!
律无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那方灰砚,手中银册哗啦翻动,无数银色符文涌出,试图引动更上层的“平衡大网”之力,镇压这诡异的“逆律”现象。但他骇然发现,莲心界所在区域的“平衡大网”,似乎被某种力量干扰、遮蔽了!是那砚台?还是此界新生的、混沌的“界力”?
“此器有异,此界有诡!不可按常理度之!”律无痕当机立断,厉声喝道,“鉴真使,全力映照其源!缚律使,不惜代价,强行收容!我以‘巡律使之名’,引‘天律枷锁’!”
他咬破舌尖,一口银灿灿的、蕴含其本命律法精血的心血喷在手中银册之上。银册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银光,书页无风自动,无数更加古老、更加复杂、散发着恐怖镇压气息的律法符文涌现,在空中交织、凝聚,化作三道粗大无比、铭刻着“禁”、“镇”、“罚”三个古朴篆文的暗银色枷锁虚影!枷锁一出,整个莲心界刚刚恢复流动的时空,再次变得凝滞,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这是天律庭针对严重违规者、动用本源律法之力的镇压手段!
鉴真使不敢怠慢,月白法袍无风自动,手中圆镜光华冲天而起,镜面不再映照外物,而是变得一片漆黑,仿佛连通了某个洞察万物根源的深渊,一道纯粹到极致、能照彻一切虚妄的“鉴真神光”自镜中射出,直射归墟砚核心!
缚律使更是低吼一声,暗金斗篷猎猎作响,十指戒指同时炸裂,化作十道暗金血线融入指尖光丝。光丝瞬间暴涨,与那正在被侵蚀转化的“天罗网”残存部分强行融合,化作一条狰狞的、布满倒刺的、仿佛能锁拿天地万法的“缚神索”,带着凄厉的尖啸,缠向归墟砚本体!他要以损耗本源为代价,强行突破那灰色水流的侵蚀,将砚台锁拿!
面对这惊天动地的镇压、洞察、锁拿三重攻势,归墟砚的反应,却简单得令人心寒。
它只是……又“嗡”地一震。
砚身上,所有亮起的暗灰道痕,骤然脱离砚身,冲天而起!它们在虚空中交织、变幻,竟化作一篇庞大无比、复杂玄奥到极致的、由无数灰色符文构成的——“文章”虚影!这篇文章,并非书写在纸上,而是直接烙印在虚空,其文字并非任何已知字体,而是由道鸣琴弦、红尘画卷、窃道蛛网、信毒之火等道伤印记,融合莲心界新生法则、众生愿力、山川灵韵,以及刘云轩那“调御”道韵,共同构成的、独属于莲心界的、混沌的、包容的、却又隐含逆反的——“界文法”!
文章开篇,便是四个扭曲却威严的灰色大字——【莲心·归墟律】!
四字一出,鉴真使的“鉴真神光”照射其上,竟如泥牛入海,被那文章蕴含的、混乱与秩序并存、真实与虚幻交织的复杂本质层层消解、折射,最终溃散,根本无法触及归墟砚核心!
缚律使的“缚神索”缠上文章虚影,文章上灰色符文流转,竟将“缚神索”上蕴含的“禁锢”、“锁拿”法则强行解析、拆解,然后以其为“墨”,以其为“材”,在文章空白处,续写出了新的、阐述“自由”、“反抗”、“自立”之义的律法条文!缚神索剧烈震颤,光芒急速黯淡,仿佛成了为他人作嫁衣的养料!
唯有律无痕引动的三道“天律枷锁”,威能太过恐怖,携带着诸天平衡大网的本源律法之力,强行镇压而下,与那篇【莲心·归墟律】文章虚影狠狠撞在一起!
无声的轰鸣,在规则层面炸响!莲心界剧烈震荡,天地变色,虚空撕裂!灰色的文章虚影剧烈闪烁、明灭,其上符文不断崩灭又重生,显然承受着巨大压力。而三道银色枷锁也震颤不已,表面符文光芒狂闪,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僵持!绝对的僵持!
归墟砚以一己之力,凭借其容纳道伤、统合界力、逆写天律形成的诡异“界文法”,竟然暂时抵挡住了天律庭三位巡查使联手、甚至引动了本源律法之力的镇压!
砚身之上,裂痕再次迸发光芒,甚至有新的、更细密的裂痕在产生。砚池氤氲旋转已快到极致,中心混沌光点明暗不定,显然负荷极大。砚中那股苏醒的意志,似乎也到了极限,散发出疲惫与怒意。
但它依旧在支撑!为这片天地,为这界生灵,支撑着那不容侵犯的、自立的“法”!
“孽障!安敢如此!”律无痕须发皆张,眼中银光几乎要喷薄而出,他从未想过,下界一残破小界,一诡异石砚,竟能将他逼到如此地步!此事若传回庭中,他颜面何存?
“引‘天律真言’!镇之!”他厉喝,双手结印,就要不惜大损元气,引动更可怕的力量。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篇与银色枷锁僵持的【莲心·归墟律】文章虚影,忽然自行崩解了一角!崩解的部分并未消散,而是化作无数灰色光点,如倦鸟归林,瞬间没入下方莲心界的天地山河、众生心念之中!
紧接着,整篇文章虚影光芒大放,然后……轰然自爆!
不是被击溃的自爆,而是主动的、有预谋的、将自身蕴含的、独属于莲心界的“法则信息”、“逆反意志”、“存在烙印”,以最激烈的方式,轰入了那三道“天律枷锁”之中,并借助爆炸的冲击,将这部分信息,沿着“天律枷锁”与诸天平衡大网的连接,反向轰入了那张笼罩无穷维度的巨网深处!
嗡——!!!!
难以形容的、波及范围无法想象的规则震荡,以莲心界为中心,沿着那张无形的“平衡大网”,向着诸天万界、无穷维度、扩散开去!虽然这震荡对于整个巨网而言,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如同在浩瀚星海中投入一粒尘埃,但它的“性质”太过特殊,太过“异常”——那是来自一个新生小界、一个诡异石砚的、“逆写”而成的、“法”的呐喊与烙印!
“你——!”律无痕惊怒交加,他瞬间明白了归墟砚的意图!它不是要正面击溃天律庭,它是要“上达天听”!是要将它自身、将莲心界这“逆律”的存在、将这混沌的“界文法”,强行烙印进诸天平衡大网的“记录”之中!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最边缘化的一点“异常记录”,也等于在“天律”的铁板上,敲下了一枚属于自己的、歪歪扭扭的钉子!从此,莲心界、归墟砚的存在,就不再是完全的“黑户”,而是在那至高无上的“天律”体系中,有了一个模糊的、但确实存在的“备案”!天律庭再想悄无声息地将其“收容”、“抹除”,难度将呈几何级数上升!因为每一次触动,都可能引发平衡大网对这份“异常记录”的检索与反应!
“拦住它!”律无痕狂吼,与鉴真使、缚律使同时出手,试图抹去那扩散的规则震荡与信息烙印。
但已经晚了。那自爆的、混杂了莲心界独有信息的规则震荡,已如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虽微,却已荡开。更重要的是,在自爆的最后一瞬,归墟砚中那道苏醒的意志,凝聚最后的力量,朝着那规则震荡的中心,传递出了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意念波动,这波动并非攻击,而是……“申诉”?“宣告”?或者说,是“备案”时的“自陈”?
“莲心有法,名曰归墟。纳伤为墨,历劫成纹。天地为纸,众生为笔。书我之律,存我之痕。——刘云轩,印。”
波动传出的刹那,归墟砚上所有光芒尽数熄灭,砚身裂痕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砚池氤氲停止旋转,中心混沌光点黯淡到几乎消失。那道苏醒的意志,也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再次陷入无边沉寂,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微弱。
但它做到了。
三道“天律枷锁”虚影,在那规则震荡与信息烙印的冲击下,剧烈闪烁,最终轰然崩散。律无痕三人闷哼一声,身形晃动,气息萎靡,显然受到了反噬。
他们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方光芒尽失、裂纹遍布、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灰砚,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不解,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
此砚,竟敢如此!竟能如此!
强行逆写天律,自爆界文法,上达天听,自陈备案!这已不是简单的反抗,这是对天律庭权威赤裸裸的挑战与利用!更可怕的是,它似乎……成功了那么一丝?虽然那“备案”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虽然此举必然招致天律庭更严厉的关注甚至追查,但它确实在“天律”的体系上,留下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擦不去的“墨点”!
“好……好一个‘归墟砚’!好一个刘云轩!”律无痕咬牙切齿,声音冰冷如万古寒冰,“逆律、谤法、窃机、僭越……数罪并罚,万死难赎!此器此界,已入‘天律黑册’,列为‘特级违逆观测序列’!尔等好自为之!”
他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归墟砚自爆界文法,引动规则震荡上达天听,此刻再强行收容,必然引发更大波澜,甚至可能触动平衡大网更深的检索机制,于他不利。况且此砚诡异,拼死一击之下,恐有变故。不如暂且退去,从长计议。
“我们走!”律无痕深深看了一眼下方仿佛失去所有灵性、即将碎裂的归墟砚,又扫过恢复自由、却满脸惊骇茫然的苏婉、林念源等人,以及那满目疮痍却顽强存在的莲心界,冷哼一声,袖袍一卷。
银色门户光华一闪,将三人身影吞没,旋即隐于虚空。那笼罩天穹的规则之网虚影,也缓缓淡去,消失不见。
天空,恢复了那层淡淡的灰。风继续吹,云继续飘。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那方悬浮于空、裂纹遍布、黯淡无光的归墟砚,以及下方死寂一片、劫后余生的莲心界众生,证明着刚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与“天”争律的恐怖一幕。
苏婉瘫坐在地,浑身冷汗涔涔,方才那绝对的压制、那规则的碰撞、那归墟砚最后悲壮的自爆与宣告,让她心神俱颤。她望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的灰砚,泪水无声滑落,是后怕,是心疼,更是无与伦比的骄傲。
林念源握着断笛,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他听懂了那砚中最后传出的意念波动,听懂了那平淡话语下的决绝与傲骨。书我之律,存我之痕。刘云轩,他从未屈服,纵使身化顽石,魂镇归墟,亦要以己为印,在诸天铁律上,刻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老村长与村民们伏地痛哭,他们不懂那些高深的规则碰撞,但他们看懂了,是那方砚,是砚中的那个人,再次以无法想象的方式,守护了他们,守护了这个世界。
归墟砚静静悬浮,裂纹狰狞,毫无光华,如同最普通的、即将破碎的石头。
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不一样了。它在那至高无上的“天律”面前,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议的、微小的、却注定影响深远的……
逆写。
莲心界,自此在诸天平衡大网中,有了一处模糊的、却真实存在的坐标。
而刘云轩之名,也随着那最后的意念波动,以“逆律者”的身份,悄然烙印于那浩瀚无边的规则海洋边缘。
福兮?祸兮?无人知晓。
但路,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