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妩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心。靠在顾衡肩头，鼻尖萦绕着那清冽的檀香，仿佛所有的喧嚣和算计都被隔绝在外。
她是被窗外逐渐西斜的阳光晒醒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顾衡线条完美的下颌，以及那微微滚动的喉结。她发现自己还靠在他肩上，而他，竟然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似乎从未移动过分毫，连捻动佛珠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肩头的僧袍料子，有一小块极不明显的、被她压出的细微褶皱。
苏妩眨了眨眼，睡意尚未完全散去，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开口：“大师……你就一直这样坐着让我靠呀？肩膀酸不酸？”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像羽毛轻轻搔过。
顾衡捻珠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无妨。”
苏妩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脖子，从他肩上抬起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宽大的僧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
“啊……睡得好舒服！”她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即眼珠一转，又凑近他，笑吟吟地问，“大师，你讲的经真好听，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说明大师你的佛法能让人心境祥和，对不对？”
她这话分明是歪理，却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睡着了是对他讲经水平的最高赞誉。
顾衡终于睁开眼，琉璃眸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小心思，却并未拆穿，只是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强词夺理。”
苏妩嘻嘻一笑，完全不以为意。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目光瞟向殿门外。虽然结界无形，但她能感觉到外界的阳光和微风，那是一种与殿内沉寂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
被关了好几天，她实在是闷得发慌了。
一个念头迅速滋生。
她又蹭回顾衡身边，扯了扯他的袖角，开始她的表演：“大师~师父~好无聊啊……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就一会儿！我保证不乱跑，就跟在你身边！”
顾衡想也没想便拒绝：“不可。”
“为什么嘛！”苏妩立刻撅起嘴，开始耍赖，“天天关在这殿里，不是抄经就是打坐，我都快闷出病来了！佛祖不也说，要亲近自然，感悟众生吗？老是关着，怎么感悟？”
她晃着他的袖子，声音又软又黏：“就出去一小会儿，透透气，看看花，看看草，好不好？求求你啦大师……师父……你最好了……”
顾衡被她晃得无法静心，眉头微蹙：“宫中规矩森严，你身份特殊，不宜外出。”
“可是我都快发霉了……”苏妩眼睛一眨，瞬间又蒙上一层水汽，故技重施，声音带上哭腔，“难道我要一直被关在这里，直到老死吗？大师，你就忍心看我这么可怜吗？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太阳而已……”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衡看着她这副说哭就哭的本事，太阳穴似乎隐隐作痛。明知她十有八九是装的，但那哀切的模样和话语，却总能精准地戳中他那一丝无法摒弃的“慈悲”。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看着她那低垂的、毛茸茸的脑袋，终是妥协了一步，语气依旧冷淡，却松了口：“只能在附近园圃，片刻即回。”
苏妩猛地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眼泪，全是得逞的灿烂笑容，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大师你答应了？太好了！”
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拉着他的袖子就往殿门方向拽：“那我们现在就去！快走快走！”
顾衡被她拉着站起身，看着瞬间“阴转晴”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妖孽……真是他修行路上，前所未有的劫数。
他任由她拉着袖角，走到殿门前。结界在他抬手间无声消散。
傍晚微暖的风和外面花草的清新气息瞬间涌入，苏妩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
而顾衡的目光落在她灿烂的笑脸上，琉璃般的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
踏出佛殿结界的瞬间，午间微暖的风裹挟着草木清香和远处隐约的宫阙气息扑面而来。苏妩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久困浅滩的鱼儿终于回到了水中，眉眼间瞬间染上了鲜活灵动的色彩。
顾衡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雪白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神情依旧冷寂，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落在前方那抹雀跃的红色身影上。
佛殿附近的这片园圃并不大，却也栽种了些应季的花草，打理得十分精心。夕阳的金辉为一切镀上了温暖的轮廓。
苏妩像只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一丛开得正盛的淡紫色小花，又凑近一株茉莉嗅了嗅那清雅的香气，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孩子般的欣喜。
忽然，她的目光被角落处几株异常娇艳的花朵吸引。那花形似芍药，颜色却是罕见的绯红，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夕阳下仿佛流淌着霞光，美得惊心动魄。
“哇！这个好漂亮！”她低呼一声，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折下了开得最盛的那一朵。
她拿着那朵绯红的花，转身跑到顾衡面前，献宝似的举到他眼前，脸颊因兴奋而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大师，你看！这花好不好看？”
顾衡的目光落在那朵娇艳欲滴的花上，又移向她因奔跑而微红的脸颊和那双比花儿更璀璨的眸子。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身上，宽大僧袍也掩不住那浑然天成的媚态与生机。
他尚未回答，苏妩却将花儿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他淡色的唇瓣。她歪着头，笑容狡黠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问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问题：
“大师，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这花儿好看？”
她的声音娇软，带着笑意，仿佛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比较，可那眼底流转的光彩和微微前倾的姿态，却分明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挑衅与试探。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晚霞的光辉笼罩着两人，她举着娇艳的花，笑靥如花地望着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勾引和好奇。而他，一袭白衣，冷寂如雪，仿佛不该存在于这绚烂温暖的色彩之中。
顾衡的目光凝滞在那朵花与她笑颜之间。
佛曰，红颜白骨，色即是空。皮囊表象，不过虚妄。
可那一刻，视觉与感知却受到了最直接的冲击。花的娇艳，确实夺目。但她的鲜活，她的灵动，她那带着侵略性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明媚笑靥，却仿佛带着某种更强大的生命力，蛮横地闯入他的视野，甚至……心湖。
那朵花再美，终究是死物。
而她……
顾衡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总是古井无波的琉璃眸底，似乎被夕阳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淡极淡的涟漪。
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花，也不再看她那过于灼人的笑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试图用佛理覆盖那瞬间的失神：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依旧是那句万金油般的回答，仿佛能抵挡一切红尘诘问。
苏妩却不依不饶，举着花儿追着他的视线，红唇勾起，步步紧逼：“虚妄归虚妄嘛，可大师你总看得见吧？那你说说嘛，是这虚妄的花儿好看，还是虚妄的我……更好看一些？”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小钩子，非要从他嘴里撬出一个答案不可。
顾衡眉头微蹙，似乎被她这胡搅蛮缠弄得有些无奈，又似乎……是被那问题本身扰动了什么。
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己腕间的佛珠上，指尖无意识地捻动了一颗，终是没有再回答。
只是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悄然加快了一丝的捻珠频率，泄露了那并非全然平静的佛心。
苏妩举着那朵绯红的花，笑靥如花，步步紧逼，非要从那冷面佛子口中讨一个比较。
顾衡捻动佛珠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加快，避开她灼灼的目光，终是沉声开口，试图终结这个话题：“皮相之美，如露如电，皆是虚妄，并无分别。”
依旧是那套滴水不漏的佛理，可那略微加快的捻珠速度，却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
苏妩岂会看不出？她红唇翘得更高，也不再穷追猛打，只是将那朵花凑到鼻尖轻嗅，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好吧好吧，虚妄就虚妄~反正这虚妄的花儿，现在是我的了。”
她拿着花儿，心情颇好地又在园圃里转了一圈，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宫墙之下，天色渐暗，才意犹未尽地跟着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顾衡返回佛殿。
结界在身后无声闭合，再次将外界隔开。
晚膳依旧是简单的素斋。两人对坐而食，气氛却似乎比之前微妙了些许。苏妩时不时抬眼瞟一下对面安静用餐的顾衡，嘴角噙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完后，或许是白日玩得累了，又或许是那佛殿的气息让她感到安心，一股熟悉的倦意夹杂着妖力流转的微妙感袭来。
她揉了揉眼睛，身子一软，赤红的妖光微闪，再次变回了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小狐狸甩了甩脑袋，习惯性地就想往那令人安心的白色身影怀里钻。她熟练地扒拉着顾衡的僧袍，三两下就蹿进了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蜷缩起来。
然而，就在她习惯性地想用尾巴把自己圈起来时，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好像……多了点什么？
她疑惑地扭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只见那原本只有一条的、蓬松火红的大尾巴旁边，竟然……竟然又多了一条稍微细小一些、但同样毛茸茸的尾巴！两条尾巴几乎一模一样，此刻正有些无措地、同步地轻轻晃动着！
小狐狸：“！！！”
她猛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狐狸眼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伸出小爪子，试图去扒拉那多出来的第二条尾巴，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带着疑问的“嘤嘤”声。
顾衡！顾衡！快看！我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多了一条尾巴？！
顾衡早在它变回原形时便已垂下眼眸。此刻看着怀中小狐狸惊慌失措地扒拉自己尾巴的模样，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条新生的、还带着微弱灵光的小尾巴。
触手毛茸茸，温暖，蕴含着一种正在生长的妖力。
小狐狸被他碰得一颤，仰起脑袋，用水汪汪的、写着“怎么回事”的大眼睛望着他。
顾衡看着它这惊慌又可爱的模样，琉璃般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声音平静无波地解释道：“不必惊慌。此地佛光灵气浓郁，于你修行有益，助你长了这第二条尾巴，乃是好事。”
他的指尖在那条新尾巴上轻轻拂过，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流，安抚了小狐狸焦躁的情绪。
小狐狸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尾巴，尝试着摇了摇。
两条尾巴同步地、有些笨拙地摆动起来。
它好像……确实能控制它们。
震惊过后，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它！多条尾巴意味着妖力增长！这可是她修炼多年都难以突破的关口！
它兴奋地在他怀里站了起来，两只前爪扒拉着他的衣襟，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欢喜地舔了一下他的下巴，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顾衡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微微一僵，下巴处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怀中因为长了新尾巴而兴奋不已、来回踩奶的小狐狸，那双总是冷寂的眸子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既已长出，便需好生稳固。”他抬手，轻轻按住躁动的小家伙，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静心凝神，感受妖力流转，勿要躁进。”
小狐狸闻言，果然乖乖地安静下来，重新趴回他怀里，闭上眼睛，尝试着去感知体内那新增的力量和那条与众不同的新尾巴，两只尾巴无意识地、依恋地缠上了他冰凉的手腕。
顾衡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两条毛茸茸尾巴的温暖缠绕，没有再动作，只是垂眸看着，任由那温暖的妖力与自身的佛息悄然交融。
佛殿寂静，烛火轻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