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锈蚀的齿轮,在疼痛和麻木之间,嘎吱作响地向前碾动。李琟依旧佝偻着背,混在行尸走肉般的队伍里,吞咽着猪食般的饭菜,敲打着充满谎言的键盘。但他身体里某个部分,已经悄然改变。那把名为“过去”的刀,不再仅仅向内切割他自己,它的锋刃,开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向外部。
钥匙紧贴皮肤的冰凉,成了他清醒的锚点。“屠夫”那沉默的、无处不在的注视,则成了他必须避开的暗礁。他像是在刀锋上跳舞,每一步都必须精准,不能流露出任何超出“合格猪仔”范畴的情绪。恐惧依旧在,但一种更冷硬的东西——某种近乎赌徒般的冷静,开始在骨髓里滋生。
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不仅仅是人,还有这座“工厂”本身。他留意换岗的时间,记下守卫巡逻的路线和频率,在心中默默勾勒出这片区域的布局,哪里是视线死角,哪里可能有通向外界的缝隙。他听着“屠夫”和几个小头目偶尔的交谈,从那些零碎的、夹杂着污言秽语的片段里,拼凑信息。他知道了后门通常由谁把守,知道了运送“货物”和“补给”的车辆大概什么时候会来,甚至隐约听到过“河对岸”、“交接”之类的词语。
这些信息零散而无用,像散落一地的碎玻璃。但他耐心地收集着,仿佛一个在沙漠里濒死的人,收集着每一滴可能存在的露水。
他的目光更多地在那些尚未被药物完全吞噬的面孔上停留。比如阿芳。他注意到,在她完成一通特别“成功”的诈骗电话后,脸上除了麻木,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消逝的、类似痛苦的神情。在她去厕所的短暂间隙,他曾听到过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
还有那个新来的,被叫做“猴子”的年轻人,因为不肯配合,被打折了一条胳膊,眼神里还燃烧着不屈的怒火,但也掺杂着日益浓重的恐惧。他知道,这种愤怒和恐惧,如果不能找到出口,很快要么被磨平,要么会以更惨烈的方式爆发,然后熄灭。
李琟不敢轻易接触任何人。在这里,信任是比毒品更致命的东西。一次错误的试探,就可能万劫不复。他只能等待,像潜伏在黑暗中的捕食者,又或者,本身就是更强大捕食者眼中的猎物。
机会,如果那能被称为机会的话,在一个闷热的傍晚降临。暴雨将至未至,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车间里,一个因为连续几天业绩不达标而被断了“奖励”的“员工”,毒瘾发作了。
那是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此刻却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嘶吼着,用头疯狂地撞击着水泥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鲜血顺着额角流下,糊满了他的脸。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身体扭曲成奇怪的角度,涕泪横流,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哀求,对象是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幻觉,或是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亲人。
“给我……求求你们……给我一针……就一针……”
几个打手冲上去,试图按住他,却被他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甩开。
整个车间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呆呆地看着,大多数人的脸上是麻木的恐惧,仿佛在观摩自己未来某个必然的结局。少数几个“资深瘾君子”则流露出混合着厌恶和渴望的复杂神情。
“屠夫”被惊动了。他大步走过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没有理会地上翻滚哀嚎的男人,而是目光冰冷地扫过车间里每一个噤若寒蝉的“猪仔”。
“看什么看?!”他猛地一声暴喝,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都想跟他一样?嗯?”
众人慌忙低下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键盘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更加凌乱、惶恐。
“屠夫”这才蹲下身,看着地上那个已经意识模糊、只会机械性抽搐的男人,像是在观察一件损坏的工具。他挥了挥手。
“拖出去。扔禁闭室。让他自己熬过去。”
两个打手应声上前,粗暴地架起那个软泥般的男人,拖死狗一样将他拖离了车间。地面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暗红色的血痕。
李琟的胃部一阵翻搅。他强迫自己看着那道血痕,看着“屠夫”冷静到近乎残忍的背影。他注意到,“屠夫”的目光在离开前,又一次扫过自己,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审视。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反抗、或者失去价值的下场。你,又能撑多久?
李琟低下头,避开那道目光。他的手指在键盘下,悄悄握成了拳。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那个被拖走的男人,他保险箱里的照片,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父亲?一个在工地上流汗挣钱的丈夫?此刻,这些都毫无意义了。他正在禁闭室里,独自对抗着地狱的火焰,或许会死在那里,或许会彻底变成一具空壳。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无法再为这座工厂创造价值。
李琟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愤怒。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收集碎玻璃没有用,他需要找到能将这些碎玻璃粘合起来的东西,或者,找到挥舞这些碎玻璃,给予这黑暗致命一击的角度。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阿芳。她的眼神,在与李琟的目光短暂接触的瞬间,飞快地躲开了,但那里面,除了恐惧,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一丝极其微弱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求生的光。
李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屏幕,敲下一行新的诈骗台词。他的背脊,在惨白的日光灯下,依旧维持着那看似驯服的佝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把藏在腰间的钥匙,和那把名为“过去”的刀,正在他的身体里,发出无声的嗡鸣。
舞蹈,进入了更危险的节奏。他必须找到第一个舞伴,在这片绝望的深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