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着,但不是因为他。
膝盖压在碎石上,硌得生疼,可这疼是活的,是人间的。头顶那把完整的钥匙悬在空中,金光流转,像是天道亲自盖下的印章,要给我按进命里。它不说话,也不动,可我知道它在笑——那种高高在上的、早已写好结局的笑。
师父的脸还在那儿,花白的头发,木腿轻颤,褡裢鼓鼓囊囊,连右耳后那颗痣都一模一样。可那双眼睛,空得像口枯井,照不出人影,只映得出规则。
我不看它。
闭上眼,耳边响起的是老道士推我下崖那天的风声,还有他最后那句:“有些账不能平,得欠着,才能活。”
我一直以为他在胡扯。
现在才懂,他是怕我想起来。
欠着,不是躲债,是留条缝,让刀能劈进去。
我抬手,指尖触到左耳垂的缺角铜钱。它一直在这儿,从记事起就挂着,锈得发黑,边角豁了一块,像被谁咬过一口。师父说这是护身符,我当它是破烂。
可就在这一瞬,铜钱突然发烫,烫得像是刚从炉子里捞出来。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枚原本刻着“守”字的旧痕竟如墨滴入水,缓缓化开,重新凝成一个字——
斩。
锋利得像是用剑尖一笔一划剜出来的。
“斩”字成形的刹那,插在地上的归墟剑碎片猛地一震,自行飞起,直冲我掌心。
我没躲。
它刺进来的时候,骨头像是被烧红的铁钎串穿。血顺着剑身往下淌,在地上画出七道弧线,歪歪扭扭,却恰好围成个残阵的雏形。
与此同时,脖子上的胎记炸开了。
不是疼,是裂。一道细线从中心蔓延,迅速拉长,变成贯穿心脉的剑纹,一路延伸到手腕,像有把无形的剑在我皮肉里完成了开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血流不止,可握剑的力道反而更稳了。
“你说我斩的是天?”我开口,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板,“可这第一剑——”
我抬头,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先斩你这枚假钥匙。”
话音落,左手猛地一攥,将归墟碎片更深地捅进掌心。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可嘴角却咧开了。
疼,说明我还活着。
活着,就能算账。
我撑着地面站起,右脚刚一发力,整座镇妖塔便剧烈晃动。空气凝固,时间像是被人拽住了尾巴,每一秒都拖得极长。我抬起剑,动作慢得像是在泥沼里拔腿,可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
是规则在拦我。
整个天地都在说:你不该动。
可我偏要动。
我拖着伤腿往前走一步,地面咔嚓裂开。再一步,头顶砖石簌簌落下。第三步时,我忽然停下,从怀里掏出那本破烂账本,往地上一摔。
“啪”的一声,纸页翻开,露出一页空白。
我蘸着掌心的血,在上面画了个字。
错。
不是“罪”,不是“孽”,是“错”。
七年前我把当铺招牌挂反了,司徒明拿戒尺敲我脑门说:“错账不改,迟早崩盘。”
三年前师父失踪前夜,喝醉了指着我说:“你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太想当个好人。”
现在,我亲手写下这个字。
然后一脚踩上去,把“错”字碾进地缝。
“我不是来补天的。”我举起断剑,剑尖直指空中钥匙,“也不是来当神的。我是来告诉你们——”
风突然停了。
塔内死寂。
“人间的事,轮不到天上定论!”
剑光起。
没有惊雷,没有异象,只有一道纯粹的光,从我手中劈出,直斩而上。
剑未至,钥匙已颤。
先是嗡鸣,接着哀鸣,最后“咔”地一声,如冰裂玉碎,整把钥匙从中断裂,化作无数金粉,随风飘散。
那一刻,我看见夜无痕的脸变了。
银发褪色,皮肤干瘪,皱纹一层层爬上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岁月,佝偻下去,嘴里溢出黑雾般的碎片,像是记忆的残渣,又像是因果的灰烬。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听。
因为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撕裂声。
镇妖塔顶部的空间像布帛一样被扯开,露出一个扭曲的漩涡,灰蓝交错,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符文。乱流呼啸,吸力渐强,脚下的砖石开始一块块离地飞起,朝那漩涡卷去。
我单膝跪地,右手狠狠插进裂缝,死死抠住。
不能被吸进去。
至少现在不能。
“你逃不出去……”夜无痕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每一次重启,都是我在等你。”
我转头看他,冷笑:“我不是逃。”
“是送你最后一程。”
话音未落,空中忽有点点星尘浮现。
它们起初零散,随即汇聚,沿着某种看不见的轨迹排列,最终组成一个箭头。
箭头由无数细小的算珠虚影构成,每一粒都带着琉璃光泽,像是有人用尽最后力气,把毕生算过的账目全都抛向天空。
我认得这手法。
也认得这方向。
箭头所指,正是塔顶乱流的中心。
“知道了。”我低声说,像是回应,又像是告别。
我松开插在地里的手,缓缓站起。
左掌还在流血,归墟剑碎片紧握不放,胎记上的剑纹隐隐发烫。我抬头望向那片撕裂的天空,乱流翻滚,仿佛通往某个早已崩塌的纪元。
可我不怕。
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躲在柜台后打盹的掌柜了。
我是陈无咎。
名字是我师父起的,意思是“无过无错”。可他骗了我。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咎之人?
只有明知会错,仍敢提笔改账的傻子。
我迈步向前。
每一步都踏在飞起的碎石上,借力跃升。风在耳边咆哮,衣袍猎猎作响,左耳铜钱叮当作响,那个“斩”字在黑暗中微微发光。
离漩涡越近,吸力越强。我几乎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扯出去。可就在我即将腾空的瞬间,右手忽然一沉。
低头一看,归墟剑碎片不知何时竟长出了半寸新刃,锈迹剥落,露出底下寒光凛冽的金属。
像是……回应了什么。
我笑了。
然后纵身一跃,朝着那片未知的乱流扑去。
指尖距离漩涡边缘只剩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