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袖的九尾刚动了一根,我还没来得及咂摸这动静是福是祸,头顶的天忽然裂了。
不是那种细缝,是整片穹顶像旧账本被撕开,哗啦一声扯出一道横贯百里的金痕。风停了,雾散了,连夜无痕脸上那层银发面具都僵在半空,没来得及合拢。
然后,他来了。
一尊金甲身影从裂口中缓缓降下,盘膝而坐,双掌叠于膝上,琵琶横置腿间,弦断三根。他没踩云,也没踏风,就这么悬着,像一幅被人挂歪了的神像画。
我左肩那道刚显形的剑痕猛地一烫,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签子往肉里拧。与此同时,那金甲人脖颈处一道陈年旧疤,竟与我的胎记同时泛起金光,嗡鸣共振,仿佛两块锈铁终于认出了彼此的锻造炉。
“持国……?”我嗓子有点干。
话音未落,夜无痕头顶那轮虚幻的因果轮盘突然凝实,黑气翻涌,三十六道锁链自轮心垂落,直扑归墟剑。链身乌沉,每一节都刻着符文,细看之下,那些纹路竟是用命格笔画缠绕而成。
最粗那条正中央,赫然浮现一行小字——“丙子年七月初九”。
我眼皮跳了跳。
这不是别的日子,是师父拎着桃酥回铺那天,也是他踹我下悬崖前,蹲在门槛上啃最后一口瓜的时辰。
锁链缠上剑鞘,归墟剑立刻发出刺耳嗡鸣,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鸟。我握剑的手一沉,膝盖不受控地往下压,地面咔嚓裂开蛛网纹。
“人间赊账,不欠天道。”我咬牙,左手一把攥住耳垂上的缺角铜钱,它正疯狂震动,跟剑鞘一个频率。
指尖划破掌心,血抹上“因”字。刹那间,剑鞘红光暴涨,锁链收紧之势略缓。可那轮盘又转了一圈,新增九道细链勒住剑柄,硬生生要把剑从我手里抽走。
我冷笑:“你锁剑?我偏不让。”
脚下一蹬,顺势将归墟剑往地上再插三分。这一插,脚下那些由旧账演化成的青金色密文再次流转起来,虽然光芒比刚才弱了大半,但依旧撑着阵脚。
“修门钉五枚”“赊米三升”“垫付酒钱七百文”……这些字一个个亮起,顺着锁链接缝往上爬,像是市井小贩往债主袖口塞借条。
锁链震了震,似乎有点吃不准这路数。
就在这时,持国天王睁眼了。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是眼帘一掀,眸中金光如剑出鞘。他没看我,也没看夜无痕,目光落在那三十六道锁链上,嘴唇微动,吐出四个字:
“天规不可违。”
我差点笑出声。
这话我熟,每次我偷懒打盹,司徒明就拿戒尺敲桌子念这句。结果回头他自己半夜给我温酒,嘴上说着“账目不容私情”,手上却把酒壶煨得刚好入口。
可眼下这气氛,没人笑得出来。
他右手抬起,轻轻拨动那根仅存的完整琴弦。
“铮——”
音波扩散,不震耳,却让整片空间抖了一下。三十六条锁链齐齐颤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捋过。
紧接着,司徒明的虚影在我身侧浮现。
这次不一样。上回他只是光影,这回,他整个人凝出了实质,青衫猎猎,半片琉璃镜脱落,右眼完全暴露——星河倒卷,银河倾泻,一道光束轰然射出,精准击碎最粗三条锁链!
锁链崩断,碎片落地,露出内里铭文——“丙子年七月初九,卯时三刻”。
正是师父出生的时辰。
我瞳孔一缩,脑仁嗡的一声炸开。
师父的命格,怎么会被刻进天道锁链?还用来镇压归墟剑?
司徒明没说话,虚影晃了晃,琉璃镜重新遮回右眼,气息瞬间衰弱下去,像是刚掏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抬头看向持国天王,他仍静坐虚空,金甲缝隙渗出金色血液,滴滴坠落,在半空化作光点消散。
“师兄,”我喊了一声,嗓音有点哑,“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又拨了一下断弦。
这次弹的是《破阵子》,调子残缺,断在第三拍。可就是这半阙曲子,让剩余三十三条锁链集体震颤,节奏乱了一瞬。
我抓住机会,左手猛拍地面,掌心血再次涌入密文阵。那些旧账文字猛然暴涨,顺着锁链接口钻进去,像蚂蚁啃骨头般开始腐蚀符文。
夜无痕站在高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抬手按住右眼琉璃瞳,指缝渗血。那轮因果轮盘剧烈晃动,锁链拉扯力度忽强忽弱,像是操控者正在承受巨大反噬。
“你懂什么……”他声音发抖,不再是那种戏谑腔调,反而带着压抑多年的怨毒,“你以为这是束缚?这是**保护**!若不锁住这把剑,三界早毁在你手里!”
我嗤笑:“那你倒是说说,谁给你的权力,拿我师父的命格当锁芯?”
他没答。
风忽然止了。
战场上只剩琴音残响,锁链轻颤,还有归墟剑在束缚中不甘的嗡鸣。
持国天王缓缓低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没看懂。
不像责备,也不像认可,倒像是……确认什么似的。
然后他抬起手,指向夜无痕头顶的轮盘。
下一瞬,琵琶最后一根弦,断了。
不是弹断的,是自己崩裂的,像绷到极限的弓弦。
音波无声扩散,却让整个因果轮盘猛地一抖。三十三条锁链同时松动半寸。
就是现在!
我双手握剑,体内剑意全数灌入归墟剑。剑身赤红,那些被旧账文字侵蚀的符文节节爆裂,锁链一根接一根崩断。
第十三根碎时,我听见夜无痕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第二十七根断时,他右眼琉璃瞳彻底炸裂,银发面具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那张孩童的脸——眉清目秀,眼角有颗小痣,正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最后一条锁链悬在剑鞘边缘,摇摇欲坠。
我喘着气,剑尖朝天,血顺着手腕流进袖口。
持国天王金甲已近乎破碎,身形淡了大半,却仍维持坐姿,仿佛只要他还坐着,天就不会塌。
司徒明靠在我肩侧,虚影薄得几乎透明,嘴里喃喃一句:“账清了,该收尾了。”
我没应。
目光死死盯着那最后一道锁链。
它没断。
反而在即将崩解的瞬间,突然扭动,像蛇一样绕了个圈,牢牢缠住我持剑的右手手腕。
链身浮现新字——
“无咎,丙子年七月初九,子时初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