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乾清宫雕花窗棂,却驱不散殿内沉凝如水的氛围。凌云鹤整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官袍却熨帖得一丝不苟。他手捧连夜誊写清晰的案卷摘要,那方盛载着致命丝线的银函紧贴胸口,袖中密信与证物的轮廓坚硬而冰冷。每一步踏在通往东暖阁的金砖上,都似敲击在心鼓之上。裴远候在殿外,如同一尊沉默的石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内侍尖细的通传声落下,凌云鹤深吸一口气,迈过那高高门槛,帝王威压混合着未散的药气扑面而来。
宪宗皇帝半倚在明黄软榻上,面色较昨日稍缓,然眉宇间积郁的阴霾与深藏的疲惫却难以尽掩。那双掌控天下的眼眸,此刻正锐利地审视着步入的臣子,平静之下潜藏着风暴后的余悸与不容窥探的深沉。司礼监掌印怀恩与秉笔覃昌宛如泥塑般侍立榻旁,眼观鼻,鼻观心,却将殿内每一丝气息的流动都牢牢捕捉。
“臣,凌云鹤,叩见陛下。”凌云鹤伏地行礼,声音沉稳,不见波澜。
“起来回话。”皇帝的声音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案子,审得如何了?细细奏来。”
“臣,遵旨。”凌云鹤起身,垂首敛目,开始条分缕析地禀报。他从上元夜万贵妃突发癔症、宫女如意离奇暴毙说起,语调平缓却字字千钧。详述初探贵妃宫所遇刁难与尚铭的“热心”引导,冷宫“鬼火”与“冤魂”的机关巧局,太医院药料被微量污染的蹊跷,乃至那遍布宫闱、设计精妙的信号标记网络的发现与破解过程。
继而,他语气微沉,说到废殿突袭,与经军事训练的死士小队那场凶险搏杀,裴远力擒头目,搜出密信与磷粉染料等铁证。再至顺藤摸瓜,通过信号网络与赵全家仆的行踪,最终锁定御用监宦官赵全及其与宫外襄王别院的隐秘勾连。每一个环节,他都对应出示或提及相关人证、物证、勘查笔录,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当提及死士头目供认乃奉襄王之命,以及从襄王别院方向流出的金锭与指令时,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搭在锦褥上的手背青筋微绽。而当凌云鹤最终说到赵全在严密监控下竟“离奇自尽”,并在其紧攥的指尖发现那一缕绝不应出现在其处的、华贵非凡的极品金线暗花云锦丝线时,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陷入一片死寂。怀恩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覃昌的呼吸似乎停滞了半拍。
“陛下,”凌云鹤最终总结,声音沉重如山,“综此所有线索、人证、物证,臣可断言,确有藩王(襄王或其关联势力)包藏不臣祸心,派遣精锐死士潜入大内,勾结内应,以阴毒药物、诡谲伎俩制造宫闱混乱,惊扰圣驾,其意在动摇国本,窥伺神器,罪证昭然,其心当诛!”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上几分沉痛与无奈:“然,赵全骤然毙命,其与宫内更深层级、更高位阶之联络线索,随之戛然中断。虽有其家仆前往襄王别院传递消息之实,然其所传具体内容、别院内接应之确切人员身份,因时机稍纵即逝,未能当场一举擒获详查,深以为憾。目前所获密信,虽诸多指向襄王,然其笔迹经特殊处理,内容皆为暗码书写,破译尚需时日,且……严格而言,仍缺乏如印信、亲笔手书等可直接、无可辩驳指认襄王殿下为主谋之终极铁证。此乃臣谋划不周、行事迟缓之过,恳请陛下治罪!”他撩袍再次跪倒,姿态恭谨而请罪之意甚诚。
皇帝久久沉默,面沉如水,胸膛却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那足以燎原的滔天怒火与对藩王坐大的深深忌惮。藩镇之患,历来是悬于帝王头顶的利剑。他猛地一拳砸在榻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反而显得异常冰冷瘆人:“好!好一个皇叔!朕赐他富贵尊荣,竟养出如此狼子野心!”
雷霆之怒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暖阁掀翻。怀恩与覃昌几乎将身子缩进了阴影里。
然而,令人窒息的暴怒之后,皇帝却陷入了更长久的、深不见底的沉默。他目光幽远地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分割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温润的玉如意上缓缓摩挲。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壶滴漏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计算着这难熬的寂静。
良久,皇帝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严,却裹挟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政治权衡与冰冷决断:“凌卿此行,洞悉奸谋,擒贼破网,忠勇可嘉,智谋堪用,有功无过,何罪之有?”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深沉而充满压迫力:“然,藩王之事,关乎国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证据,虽指向明确,然确如卿所言,非可即刻定鼎之铁证。若贸然兴起大狱,深究不休,恐引发诸藩物伤其类,人人自危,届时朝局动荡,边镇不宁,非江山社稷之福,亦非朕之所愿。”
“朕意已决。”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最终裁决的力量,“潜入宫禁、罪证确凿之死士,即刻押赴市曹,明正典刑,公开处决,以儆效尤!着内阁即刻拟旨,以六百里加急发出,严词申饬襄王御下不严,纵容奸佞,窥探宫禁,心怀叵测,令其闭门思过,深刻反省,安守封地,无诏不得离藩半步!再有丝毫妄动,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这是一道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的旨意。既以最严厉的姿态敲打了襄王,宣泄了天威,维护了皇权的尊严,又未彻底撕破脸皮,将事件严格控制在“御下不严”和“窥探”的层面,为双方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避免了即刻的、全面的政治风暴。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凌云鹤身上,意味深长:“至于万贵妃……经此一案,查证详实,其受害被诬,嫌疑已清。朕,自有安抚。”
凌云鹤心中雪亮,皇帝这是选择了大局的稳定,暂时将真相禁锢于政治权衡的牢笼之中。他立刻躬身,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圣虑周详,裁决英明!臣,遵旨。”
“嗯。”皇帝似乎耗尽了力气,疲惫地阖上眼,挥了挥手,“怀恩,即刻去办。凌卿,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此案详情,关乎皇家体面,不得有半字外传。”
“臣,告退。”凌云鹤再次深深行礼,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那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东暖阁。
殿外阳光烈烈,泼洒在汉白玉广场上,耀目生辉。凌云鹤微微眯起眼,心中却无半分暖意,只余一片沉重的冰凉。真相的脉络虽已理清大半,然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冷酷的政治博弈面前,有时亦不得不戛然止步。赵全悬梁背后的黑手,那一缕云锦所指向的深宫魅影,似乎就此被悄然搁置,掩盖于帝王的权衡之下。
但他深知,这一切,远未终结。那深藏的“烛龙”之影,依旧盘旋在这九重宫阙的穹顶之下,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