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紫禁城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勾勒成一片沉郁而辉煌的剪影。裴远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沿着宫墙下的阴影悄然前行,步履轻捷,落地无声。他怀中揣着关于孙槐的最新线报,心头却无半分轻松,反似压了千斤巨石。
穿过几重宫门,验过腰牌,他来到与凌云鹤约定密谈的一处废弃值房。此地靠近冷宫,人迹罕至,唯有夜风穿过破败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凌云鹤早已在此等候。他未点灯烛,只凭窗外透入的些许天光,负手立于窗前,身形挺拔如松,却又仿佛融入了这深宫无尽的黑暗之中。听得裴远推门而入的细微声响,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来了。”
“先生。”裴远掩上门,快步上前,将一份誊抄工整的密报双手呈上,“孙槐近三日行踪尽在于此,并无可疑接触,起居作息,一如往常。”
凌云鹤接过,并未立即观看,指尖在微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越是寻常,便越是不寻常。”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锐利,“‘烛龙’行事,诡谲莫测,岂会留下明显破绽?那孙槐既能蛰伏五年而不露痕迹,其心性之沉潜,绝非等闲。”
裴远深以为然,眉头紧锁:“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这般枯守,未免被动。那新谣仍在暗中流传,东西两厂动作频频,陛下那边……只怕耐心也将耗尽。”
凌云鹤缓缓转身,面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刻,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裴远,”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你可知,我们如今置身何处?”
不待裴远回答,他抬手指向窗外那巍峨连绵的宫阙阴影,语气沉凝如铁:“此地,非是江湖。江湖之险,在于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纵有万千风波,亦可仗剑而行,以力破之。然这宫闱之深,较之江湖,更险恶数分。”
他踱步向前,衣袂在微风中轻拂。“此地无有形之刀兵,却有无形之罗网。一言可兴邦,一语可丧身。人心鬼蜮,步步杀机。你所见之平静,或许只是滔天巨浪前的死寂;你所闻之笑语,或许暗藏砒霜蜜糖。”他的目光扫过裴远,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冷冽,“那曹敬癸,不过一介阉奴,竟能于禁中经营密室,窥探防务,其背后若无更大黑手,焉能成事?赵全、小德子、孙槐……此辈皆如提线傀儡,看似伏诛或隐匿,然那幕后提线之手,至今仍隐于重重帷幕之后,冷笑旁观。”
“先生是说……‘烛龙’之首脑,或许……”裴远喉头有些发干,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却不敢宣之于口。
凌云鹤并未直接点破,只是意味深长地道:“傀儡师虽死,提线之手犹在幕后。此案虽结,然宫心之惑未解,烛龙之影未散。”他走到裴远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此前所破,不过皮毛。真正撼动这深宫根基的魇影,依旧潜藏于九重宫阙的最深处。其图谋,绝非区区恐慌,其所望,或在那至高之位,或其背后,牵扯着更为骇人听闻的秘辛。”
裴远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柄,那冰冷的触感此刻也无法驱散心头的震骇。若真如先生所料,那他们的对手,将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那……我们当如何应对?”裴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隐忍,蛰伏,静待时机。”凌云鹤目光锐利如刀,“孙槐此线,乃天赐良机,绝不可轻举妄动。继续严密监视,但要如同春风拂面,不留痕迹。我们要等的,是他与‘烛龙’核心联系的瞬间,是他传递最关键信息的时刻。在此之前,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他拍了拍裴远的肩膀,力道沉稳:“裴远,切记,于此地,勇武固然可贵,然智谋与耐心,方为存身立命之本。收敛锋芒,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这宫闱之局,步步凶险,却也步步蕴含契机。唯有心如止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能于这万丈迷津中,觅得那一线生机。”
裴远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重重抱拳:“卑职明白!定谨遵先生教诲,慎之又慎!”
凌云鹤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无尽的黑夜与宫墙的轮廓,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阻隔,看清隐藏在最深处的魇影。
“去吧,小心行事。”
裴远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值房,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的阴影之中。
废弃的值房内,重归死寂。凌云鹤独立于黑暗中,良久未动。远处隐约传来巡夜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更夫悠长的梆子声,更反衬出此地的静谧与诡异。
深宫魇影,重重笼罩。但他知道,自己与裴远,已不再是盲目摸索。他们如同潜入深海的渔夫,虽然四周黑暗冰冷,危机四伏,但手中已然握住了牵引方向的丝线。接下来,便是与那隐藏在深渊之下的巨兽,比拼耐心与智慧的时候了。这盘以江山社稷、身家性命为赌注的棋局,落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