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旧城,城隍庙前,香火缭绕,人声如沸。飞檐斗拱下,一方“听雨轩”茶幡在微风中轻颤。楼内茶烟袅袅,说书先生惊堂木落,满座寂然,唯闻窗外淅沥雨声,与那抑扬顿挫的演义交织成一片浮世清音。
凌云鹤与裴远拣了处临窗僻静座头,要了壶上好的雨前龙井。裴远扮作闲散富家子,玉扇轻摇,目光似醉于书中世界,实则耳辨八方,细察茶客闲谈。凌云鹤则垂首敛目,如老僧入定,枯槁指节却无意识摩挲着粗陶茶盏,将周遭声息尽数纳入心中。
说书人正说到前朝忠良蒙冤一段,满堂唏嘘。便在喝彩间隙,邻座低语如阴沟暗流,悄然漫溢。
“…沈家那本账目,听闻现世了…”一绸缎商压着嗓子,眼中闪着贪婪与恐惧。
“噤声!此物乃阎王帖,沾之即死!”
“黑市悬红已至万金…据说其中牵连,足以令扬州官场换血…”
“有命拿,也要有命消受。如今这扬州城,暗处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裴远与凌云鹤目光一触即分。秘账风声,果然已如疫病般悄然蔓延。
说书暂歇,茶客各自闲话。裴远招来跑堂,塞过一把铜钱,笑问:“小二哥,这书说得妙极。不知平日可有一位沈姓老先生常来听书?年约花甲,面容清癯,原是大户管家模样。”
跑堂掂量铜钱,赔笑道:“客官,小店每日迎来送往,老先生倒是常见,只是您说的这位,小的眼拙,并无印象。”
裴远正欲细问,旁座一独饮老者忽抬眸,须发如雪,衣衫虽旧却浆洗得挺括,慢悠悠道:“后生寻的,可是沈福?”
裴远心弦一紧,拱手为礼:“正是。老丈识得?”
老者捋须,昏花老眼掠过一丝精光:“谈不上熟识,不过数面之缘。此人是个真书迷,尤嗜忠烈侠义段子,每闻精彩处,必拊掌轻叹。”言及此,他意味深长地扫过二人,“只是,他已半月余未曾现身了。”
“可知其所为何故?”裴远追问。
老者摇头:“老朽亦不知。只记得他末次来时,神思不属,未待终场便匆匆离去,连随身蓝布包裹都遗落在此。还是老朽后来交与伙计的。”
包裹!凌云鹤低垂的眼帘微颤。
裴远强抑心潮,再问:“那包裹…”
“寻常蓝布包袱,内里似是几册旧账,并一方端砚。”老者语气平淡,“伙计言说已交予掌柜。”
账册!裴远只觉气血上涌。他稳住心神,重赏跑堂,请来掌柜。
掌柜面团团若富家翁,闻听遗失包裹之事,捻须沉吟:“确有其事。那包裹在柜上存了数日,不见主家。前几日倒有另一伙人来寻沈管家,亦问及遗落物件,某推说不知,他们便去了。”
“另一伙人?”凌云鹤沙哑开口,“何等样人?”
掌柜打量这气势沉凝的老仆,谨慎道:“瞧着…非是善类。目含凶光,腰间似藏利刃。为首者面覆刀疤,煞气逼人。”
裴远暗惊,追寻秘账者,竟已如影随形。
“那包裹…”裴远目光灼灼。
掌柜苦笑:“那位老丈记差了,包裹并非交予某家,是他后来转交一妇人。那妇人自称沈管家远亲,形色仓皇,某便未多问。”
线索虽断,却指明朝向——沈福或有亲眷接应。
离了茶楼,裴远依着掌柜所述——妇人年约四旬,衣衫素净如城外农妇,发间别木簪——于城隍庙周匝细细查访。直问到日头西斜,几近绝望时,一庙前售香老妪恍然道:“插木簪的妇人?前日似见着一个,提篮买香烛,往西郊去了,像是上坟。口中还念叨‘沈大哥交代’…”
西郊,上坟!沈大哥!
裴远精神大振,急与凌云鹤汇合。
“西郊多荒冢义庄…”凌云鹤望向前方,“确是藏身佳处。”
二人不敢耽搁,踏着落日余晖出城西行。沿途坟茔渐密,荒草没胫。几经周折,终在暮霭沉沉时,寻得一处山坳间的破败义庄。断垣残壁间,唯见一耳背苍头守着满院凄凉。
裴远上前,仍以寻亲为由,递过银钱。老苍头昏眸扫过钱币,含糊道:“后厢确住着位沈老哥…只是病入膏肓,怕是不成了…”
病危!二人心头俱沉。
随老苍头穿过荒芜庭院,至最后间阴暗厢房。木门吱呀推开,药臭霉味扑面。昏光中,但见板榻上卧一形销骨立的老者,正是沈福!面若金纸,气息奄奄,已至弥留。
一妇人坐于榻前垂泪,青丝间木簪赫然。见生人闯入,惊惶起身。
“尔…尔等何人?”妇人声颤如秋叶。
裴远急压低嗓音:“大嫂莫惊,我等乃沈老爷故旧所遣,特来寻沈管家,求问沈家冤情。”
闻得“故旧”、“冤情”,妇人神色稍缓,榻上沈福却似有所感,艰难睁眼,涣散目光投向二人。
“你…你们…”气若游丝。
凌云鹤近前,不再掩饰,目光如炬:“沈管家,某乃凌云鹤,奉旨清查沈门血案、漕河浮尸、军械火油诸案。汝需将所知尽诉,方可为沈老爷及满门冤魂,讨还公道!”
“凌…凌云鹤…钦差大人…”沈福眼中迸发最后星火,挣扎欲起,被凌云鹤轻轻按住。
“账…账本…”枯指颤巍巍指向床下,“砖…砖松…”
裴远会意,俯身摸索,果觉一砖松动。小心启开,取出一油布包裹,入手沉实,正是那本搅动风云的秘账!
沈福望着账本,浊泪纵横,断续道:“老爷…早知…大难临头…命某…携账隐遁…那伙人…非是…寻常匪类…有…有官身…通…通海外…” 气息愈弱,“…慎之…慎之…‘烛…’”
“烛”字未尽,头颈一歪,魂归渺渺。
“沈大哥!”妇人伏榻恸哭。
凌云鹤与裴远默然肃立,心潮翻涌。凌云鹤对妇人沉声道:“大嫂节哀。沈管家临终相托,某等必不负之。此地凶险,追杀者转瞬即至,汝当速离,觅地潜踪。”
倾囊相赠后,二人对遗体深揖及地,怀揣那以血染就的秘账,投身苍茫暮色。
义庄凄冷,孤魂未远。而掌中这本浸透冤屈的账册,终将揭开这弥天阴谋的一角。沈福未尽的“烛”字,如鬼火幽燃,昭示着前方更为深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