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北行,越近京畿,官道愈发平坦宽阔,沿途驿站亦渐显繁盛。然而,笼罩在队伍上空的无形压力却未曾减轻分毫。西厂理刑百户赵千山及其麾下番子,如同最恪尽职守的影子,日夜随行,秩序井然,沉默得令人窒息。他们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凌云鹤,汪直的目光从未远离。
连日旅途颠簸,凌云鹤大多时间独处车中。外界只道是凌大人车马劳顿,需静心休养,唯裴远知晓,大人是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对那几本暗账的反复研读与推敲之中。
是夜,队伍宿于京畿边界最后一座大驿——通州驿。驿馆条件远胜此前,独门院落,清幽少扰。待众人安顿完毕,院门落栓,裴远亲自在外间值守,凌云鹤于内室挑亮油灯,再次将那份由汪直“馈赠”的、包裹严实的暗账在桌上铺开。
灯火如豆,映照着泛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墨迹。这些账目记载着那退役参将更为隐秘的生意网络,远比明面上那本用以定罪的账册更为庞大、复杂。私盐、禁药、乃至人口贩卖……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条目,勾勒出一张渗透南北的黑色利益网。凌云鹤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过滤着每一个可疑的数字,每一个代称,每一处货物交接的模糊地点。
他之前已发现了“金龙先生”的代号与其资金流向,但线索至那家名号寻常的北方商号便似断线风筝,难以追索。今夜,他换了一种思路,不再执着于终点,而是试图逆向梳理,从这些暗账的起源与结构入手。
他取出一张素笺,以工整小楷将涉及“金龙先生”的所有交易记录逐一誊录,并按时间顺序排列。银钱数目、交接周期、经手人代号(若有)、关联的货物种类……一项项罗列清晰。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月色渐沉,驿馆内外万籁俱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忽然,凌云鹤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凝在其中两笔时间相隔半年的巨额款项记录上。这两笔款项的交接周期、经手人代号皆不同,看似毫无关联,但其最终汇向“金龙先生”前,都曾经过一个极其短暂的、名为“丰隆记”的皮货行中转,且在中转账目上,都有一个相同的、几乎被忽略的标记——一个形似火焰的极简符号,若非刻意比对,极易被视为墨点或账房先生的随手记号。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立刻放下笔,快速翻阅其他与“金龙先生”无关的账页,仔细搜寻。果然,在几处记录私盐流向、涉及其他神秘收货方的条目边缘或夹缝中,也发现了类似形态各异的微小标记,有的如云纹,有的似水波,但都极其隐蔽。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迅速从随身行囊的夹层中,取出一个以丝绸包裹的薄薄卷宗。这是他从“鬼胎案”旧档中秘密抄录、并凭记忆补绘的部分关键证物摹本,其中就包括那曾在案发现场隐秘处出现的、形态古朴的“烛龙”图案的几种变体。
他将暗账与摹本并置灯下,屏息凝神,细细比对。
汗水,自他额角悄然滑落。
找到了!
那“烛龙”图案的几种变体,其龙首、龙尾或龙鳞的某些勾勒笔法,竟与这暗账上数个不同的隐蔽标记,有着惊人的神似!它们并非完全一致,更像是同一种密码体系下的不同代号,或者……是“烛龙”组织内部,用于区分不同层级、不同职能、不同交易类型的暗记!
而那“金龙先生”款项经过的“丰隆记”账目上的火焰标记,其形态,正与“烛龙”图案中代表“资金”或“核心”的那部分变体纹样,高度吻合!
并非只有“金龙先生”一处!这庞大的走私网络,这条为白莲教叛乱输送血液的暗渠,其产生的惊人利润,竟有数条不同的、极其隐秘的支流,通过不同的伪装,最终都汇向了那个标记着“烛龙”印记的深渊!
“烛龙”组织,并非仅仅是这条走私链的旁观者或偶尔的合作伙伴,它根本就是深藏于幕后的、最大的分利者与操控者之一!它利用参将的贪婪与野心,利用白莲教的盲动与混乱,如同饕餮般,疯狂汲取着这由盐政之弊、漕运之困、官场之腐所滋生的黑色血液,积累着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凌云鹤缓缓靠向椅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丝丝冒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灯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之前推断“烛龙”所图甚大,但直至此刻,亲眼见到这确凿的、冰冷的证据链,才真正体会到其野心与规模的恐怖。需要何等庞大的资金,才能支撑其“重塑乾坤”的疯狂目标?需要渗透到何种程度,才能如此精准地攫取这些隐藏在黑暗中的财富?
这已非寻常的权谋斗争,亦非单一的叛逆集团。这是一个寄生在帝国肌体之上,以无数人的苦难和国家的动荡为食,精心策划了不知多少年,只为某个终极目标的恐怖怪物。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玉骨扇,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汪直将此账册给他,是真的不知晓其中隐藏的“烛龙”密码,还是……早已洞悉,特意借他之手,来确认或揭开这最后一层遮羞布?
无论如何,他已然触碰到了那怪物最敏感的触须——它的钱袋。
凌云鹤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资料重新收好,贴身藏匿。吹熄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院外,西厂番子值守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同石刻的雕像。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投向西北方向那片深沉无边的夜空。那里,是紫禁城,是帝国权力的中心,也仿佛是“烛龙”盘踞潜伏的巢穴。
“攫取如此巨资,尔等……究竟意欲何为?”凌云鹤于心中默问,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答案,似乎已遥遥远望,却又迷雾重重。但可以肯定,归京之后,他面临的将不再仅仅是诡谲的案情与朝堂的倾轧,而是一场关乎国本、直面深渊的终极对决。这“烛龙金踪”的发现,如同在寂静的暗夜里,敲响了第一声逼近最终战场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