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弘时回京之前,圆明园还发生了一件事。
恒亲王允祺,这位素来以性情暴戾、行事跋扈着称的康熙朝五皇子,当今皇上的异母弟,在朝堂之上干下了一件震惊朝野的蠢事。
因不满都察院一位姓王的年轻御史对其门下官员贪墨案的弹劾,竟在散朝后,于宫门之外,当众对王御史拳脚相加。
打得那位以“风骨”自诩的言官鼻青脸肿,官袍撕裂,狼狈不堪。
消息传到后宫,自然也引起了波澜。
碧桐书院内,却是一派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宁静。
窗扉半开,带着荷香的微风穿堂而过。
甄嬛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看书,槿汐在一旁轻轻打着扇。
安陵容掀帘进来,带来一小盅冰镇莲子羹:“姐姐。”
“妹妹来了,坐吧。”甄嬛抬眼笑了笑,示意槿汐接过食盒。
安陵容在榻上坐下,目光扫过甄嬛平静的面容,心中稍定。
她知道甄嬛此世无意涉政,更乐见年氏加速覆灭。
“前朝闹得沸反盈天了。皇上此刻,怕是雷霆震怒。”
甄嬛只淡淡道:“是啊,恒亲王此番,确是闯下了塌天大祸。宗室勋贵,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处置起来,想必为难得很。”
安陵容见甄嬛无意再进言,放心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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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世甄嬛未再进言。
然少了这些“妇人之见”,事态竟迅疾失控,急转直下。
王御史性情刚烈,身受杖责本就伤重。
更惊闻恒亲王非但毫无悔意,反在府中醉酒后大骂其“沽名钓誉”、“螳臂当车”,甚至狂言“再来一次照打不误”。
滔天的屈辱与愤怒,加之伤势沉重,终令这位年轻言官悲愤交加,当夜呕血不止,三日后竟不治身亡。
都察院群情鼎沸。
数十名言官联名血书上奏,弹劾恒亲王允祺“藐视国法、殴毙言官、目无君上、罪不容诛”。
奏折之中,更有人将锋芒直指其背后倚仗——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弹劾其“结交宗室、图谋不轨、拥兵自重、祸乱朝纲”。
奏折引经据典,字字泣血,历数恒亲王与年羹尧结党营私之状,直斥其已成国朝心腹大患。
更有数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御史,效法前朝死谏之风。
于宫门外长跪不起,声泪俱下,恳请皇上严惩元凶及其党羽,以正朝纲,以慰忠魂。
一时间,朝野震动,物议沸腾。
跋扈宗亲恒亲王允祺,顷刻间沦为“殴毙忠良”之国贼。
年羹尧亦被死死绑缚于这辆冲向深渊的战车之上,“勾结宗室、图谋不轨”的罪名,如利剑高悬,寒光凛冽。
年世兰闻听兄长被弹劾“图谋不轨”,登时魂飞魄散。
她深知哥哥素来跋扈,却万未料到竟至如此田地。
她欲向皇帝求情,却被侍卫坚决拦在宫门之内——禁足之期未满,寸步难行。
雍正此刻更是眉头紧锁,焦头烂额。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通报:“皇上,莞嫔求见,说是新得了些好茶,想请皇上品鉴。”
雍正此刻哪有心思品茶?
正欲挥手斥退,目光却远远瞥见甄嬛已捧着茶盘,像一朵新荷,仪态万方地立于殿门口。
“进来吧。”他道。
甄嬛莲步轻移,将茶盘轻轻放在御案一角。
她并未立刻奉茶,目光却似不经意地落在了雍正手边那盘散乱的围棋上。
黑白棋子纠缠厮杀,一片狼藉,显然是皇帝方才心绪不宁时的随手拨弄。
“皇上为国事操劳,龙体要紧。”甄嬛声音轻柔,目光却专注地落在棋盘上,“这棋局看着好生复杂,黑白扭作一团,倒叫人心乱。”
雍正闻言,目光不由地也落在那棋盘上。
甄嬛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向一处黑白纠缠最甚之地。
指尖拈起一颗关键的黑子,小心翼翼地将其与周围几颗白棋分离开来,又顺势帮被围困的几颗白棋做出一只‘眼’,使其初步安定。
“咦?”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解法,轻声道:“此处若能将这纠缠之势分断开来……”
她指尖在那颗被移开的黑子和刚做活的白棋之间虚划了一下:“让这两块棋暂时各安其位,互不相扰,局面便清晰许多了。”
她又指向那颗被分出的黑子,以及它周围稍显薄弱的空档:“待这一处安定下来,便可腾出手,慢慢经营此处,或是搜根,或是缠绕攻击,总能寻到机会。”
她边说,边从容地将刚才动过的几颗棋子轻轻归位,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在复盘一个有趣的棋形。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雍正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棋盘上。
这哪里是解棋?
分明是上天借这聪慧女子之手,为他送来的破局天机!
“妙!”雍正忍不住低喝一声,目光灼灼地看向甄嬛,“嬛嬛这一手‘分断’,当真是妙手!解了这盘上的大困局!”
甄嬛抬起眼,带着被夸奖的羞赧,抿唇浅笑:
“皇上过誉了。臣妾不过是见这棋形纠缠得有趣,一时见猎心喜,胡乱试了试。”
雍正哈哈大笑,唤道:
“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一旁,此刻连忙躬身。
“莞嫔聪慧解颐,深得朕心。赏玉如意一对,南海明珠十斛。”
雍正的目光始终未离开甄嬛,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更深沉的探究。
甄嬛这才起身,盈盈下拜:
“臣妾谢皇上厚赏。不过是陪皇上解解闷,偶有所得罢了,实在当不起皇上如此盛赞。”
雍正亲手扶起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的‘偶有所得’,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温婉的表象,看到她玲珑剔透的七窍心思。
随即,他转向棋盘:“朕今日政务繁忙,你先回宫歇息,朕改日便去看你。”
“是,臣妾告退。”甄嬛温顺地行礼姿态优雅地退出了养心殿。
殿门在身后合拢。
雍正他大步回到御案后,目光扫过那盘棋,尤其是那颗孤立的黑子。
他随即拟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削去恒亲王允祺爵位,圈禁王府,其子嗣暂由太后恩养于慈宁宫,以沐天家仁德,待成年后另行安置。
另一道是加封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为太子太保,赏黄金千两。
雍正的目光又落回棋盘,手指重重按在那颗孤零零的黑子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分断已成,白棋已稳。
现在,该是收拾这颗不知死活的黑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