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按480的来,菜要硬,分量要足,酒水香烟都算我的,用好的。”我不想在爹最后一程上抠搜。
“表演环节呢?一般晚上守灵的时候,会请鼓乐班子或者二人台小戏班来唱几段,热闹一下,也是冲一冲晦气,让老人走得热闹。有便宜点的,就吹吹打打;贵点的,能唱整本的《哭灵》、《送亡魂》。”
“请个能唱的吧,唱得好点的。”我想了想,娘心里苦,听听戏,也许能宣泄一些。
“棺材呢?你们准备了没?没准备我这边也有渠道,松木的、柏木的、杉木的,价格不一样。”
“棺材我另外订,下午就送来。柏木的。”我早就托镇上认识的人订好了。
李总管一挑眉,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柏木的好,结实耐腐。成,那就这么定了。其他的零碎东西,像孝布、孝衫、香烛纸钱、谢礼用的毛巾肥皂啥的,我都按规矩备齐,你放心。”
这边我跟李总管对接细节,猴子和应雪也没闲着。猴子帮着李总管带来的人搭帐篷、摆桌椅、接电线装灯泡(晚上用)。应雪则陪着娘,接待陆续赶来的亲戚,给来祭奠的人倒水,登记谁家送了礼金(俗称“奠仪”),忙得脚不沾地。
远房亲戚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了。有些是我有印象的舅爷爷、表叔、表哥,有些是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远亲。同村的,以及附近村子一些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村民,也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有的拎着几斤鸡蛋,有的提着一包白糖,有的直接塞给娘几十块钱,说几句“节哀顺变”、“铁嘴兄弟走好”之类的安慰话,然后或帮忙干点杂活,或坐在院子里抽着烟低声聊天。
小小的院子里,很快就被一种悲伤又忙碌的气氛充满了。空气里飘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夹杂着男人们的烟味和临时搭建的“厨房”那边已经开始准备的饭菜香气。
到了晚上,院子内外更是挤满了人。白色的灵棚搭了起来,里面挂着爹的遗像(用的是那张全家福上截取放大的),前面摆着供桌,香烛长明。灵棚外面,李总管请来的二人台小戏班已经支起了摊子,锣鼓镲铙一响,悲悲切切的唱腔就起来了。唱的是《秦雪梅吊孝》里的选段,虽然有些聒噪,但在这种场合,却意外地贴合气氛。不少来帮忙的村民和亲戚,就围在灵棚外面听戏,院子里站不下了,就站到院门外面的土路上。
晚上八点多,秦伯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浅蓝色布衫,但脸上没了往常那种戏谑的神情。他先是在院子外默默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里面嘈杂又悲伤的景象,然后才走进来。
我连忙迎上去:“师傅,您来了。路上辛苦了。”
秦伯摆摆手,目光看向灵棚里我爹的遗像。他慢慢走过去,从供桌上抽出三支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他站在那里,对着遗像看了很久,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感慨,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铁嘴老弟……没想到,再见已是阴阳两隔。当年一别……唉,走好吧。”他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退到一边,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下葬前夜需要守灵,也叫“坐夜”。主要是孝子(儿子)守在灵前,保证香火不断,长明灯不灭,防止猫狗惊扰,也有陪伴亡魂最后一夜的意思。母亲一般年纪大了,不需要整夜守着,但通常也会陪到深夜。
吃过晚饭,帮忙的村民和大部分亲戚陆续散去,约定明天一早再来送葬。院子里安静了不少,只剩下戏班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一些调子更缓的曲子。灵棚里,我和娘并排跪在蒲团上。娘坚持要陪着我。
“娘,你去睡会儿吧,这儿有我呢。”我劝她。
娘摇摇头,看着爹的遗像,声音很轻:“我陪你爹说说话。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知道劝不动,也就不再说了。我们俩就那样静静地跪着,听着外面断续的戏文,看着香头明明灭灭。应雪和猴子本来也想陪,但被我和娘劝走了。毕竟不是直系亲属,而且家里也确实没地方住了。我让他们去镇上找家旅馆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过来。猴子家那个久不住人的老屋,又冷又脏,收拾起来太麻烦。
夜越来越深,戏班子也收了摊子,领了钱走了。李总管安排了两个本家的远房表哥陪我一起守,他们在外面的帐篷里休息,轮换着进来看看香火。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寒风吹过帐篷的呜呜声,和灵棚里蜡烛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娘到底年纪大了,熬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靠在我肩膀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轻轻把她扶到旁边临时搭的床铺上,盖好被子。然后我一个人跪在灵前,看着爹那张年轻的面孔,心里空落落的。想起他失踪时我的年幼,想起这么多年的寻觅和猜测,想起阴山殿里的惊险和那张照片……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了眼前这冰冷的遗像和明天即将入土的一抔黄土。心里有悲伤,有遗憾,也有一种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如释重负。
我就这样,独自守着这漫长的一夜,直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青灰色。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又重新热闹起来。猴子和应雪赶回来了,亲戚和帮忙的村民也陆续到了。简单的早饭过后,最重要的环节——出殡,就要开始了。
李总管指挥着人,将昨天下午送来的那口厚重的柏木棺材抬进了灵棚。棺材黑漆漆的,沉甸甸的,泛着一股木料特有的味道。在阴阳先生王先生的指引下,我和娘,还有几个至亲,将爹的遗骨,用红布重新包裹好和一些随葬品(放了爹生前用的烟袋锅、那半块青铜爵,还有娘放进去的一小包他爱吃的炒米)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然后盖上棺盖,但不能钉死,要留待到了墓地,由我在阴阳先生指导下,打下第一颗“子孙钉”。
八个请来的抬棺匠,都是村里有力气的壮年,用粗大的麻绳和木杠将棺材捆扎结实。王先生手持引魂幡,在前面念念有词,然后大喊一声:“起棺!”
八个汉子齐声吆喝:“起!”沉重的柏木棺材应声离地。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最前面是撒买路钱的(扔纸钱),接着是举着花圈、挽联的亲戚,然后是抱着爹遗像的我(长孙抱遗像是另一种规矩,但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所以我抱),我旁边是被人搀扶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娘。后面是八个人抬着的黑漆棺材,再后面是其他送葬的亲戚和村民。唢呐声凄厉地响起,混杂着哭声、脚步声和抬棺匠们有节奏的吆喝声。
队伍沿着村路,慢慢向后山走去。路两边,有看热闹的村民驻足观望,也有关系好的在门口摆上一碗水,算是送别。
到了选好的墓穴,棺材缓缓放下。王先生又是一套繁琐的仪式,念经、烧纸、摆供品。然后,他递给我一把系着红布的小锤子和一枚长长的棺材钉,指导着我,在棺材的特定位置,象征性地敲了三下,这叫“封钉”,寓意子孙后代香火绵延。之后,抬棺匠们才上前,利落地将棺材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