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中，投入了一块烧得滚烫的焦炭。那几乎被轰炸和死亡碾碎的精气神，竟又被硬生生地从废墟里，从残躯中，抠出来了一点，重新点燃，发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为了新中国——前进！”
这口号不再仅仅是口号，它变成了撬动废墟的钢钎，变成了推动残存机器运转的最后一股气力。人们不再哭泣，甚至不再过多言语，只是沉默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透支生命的方式，投入到抢救和重建中。每一张沾满黑灰的脸上，都只剩下一种表情——麻木的坚韧。
林枫从砖墙上跳下，脚跟踩在一块尖锐的、带着断口的机器零件上，硌得生疼，但他浑然未觉。他立刻被需要指令的人群包围。
“林工，三号车间完全塌了，里面的两台核心床子都被埋了，挖出来估计也废了……”
“林工，临时医院那边伤员太多，止血绷带和消炎药快见底了！”
“林工，通往二号仓库的路被炸塌了半边，里面还有一批铜料……”
“林工……”
问题像冰雹一样砸来。林枫感觉自己像个快要漏底的破桶，拼命地想兜住所有涌来的麻烦，但总有新的裂口出现。他嘶哑着嗓子，一条条处理：
“床子……先不管！集中人手，抢救还能用的！老马，你带人去清点，把能挪动的，都给我挪到备用的三号山洞里去！”
“药品……去找沈医生，让她列最急需的清单！我去跟后勤和老赵说，就是挖地三尺，也要先凑出来！”
“路……周队长！调一个班的工兵，带上工具，两个小时，不，一个半小时，给我把路抢通！必须把铜料弄出来！”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压榨着最后一丝清明。每一个决策都必须在几秒钟内做出，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成本权衡，唯一的准则就是——保住最关键的生产能力，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
他穿过仍在冒烟的废墟，脚下的灰烬还是温热的，甚至有些地方还在暗燃，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一种不祥的弹性。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硝烟味之下，开始混杂进一种更浓郁的、属于鲜血和死亡的铁锈腥气。
他看到了沈清禾。
她正在临时医院门口——那里原本是一个相对坚固的仓库，此刻门口搭起了简陋的雨棚，下面躺满了伤员。沈清禾的白大褂早已看不出本色，上面溅满了暗红的、褐色的血迹，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额角，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井，沉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正跪在一个腹部被弹片划开巨大口子的战士身边，双手沾满滑腻的鲜血和组织液，正用持针器飞快地进行着缝合。她的动作稳定、迅速，没有丝毫颤抖，只有紧抿的嘴唇和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显示着她正承受的巨大压力。
林枫没有打扰她，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他看到那个战士年轻而苍白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着，却死死咬着一块木棍，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看到沈清禾缝合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甚至来不及擦一把汗，就立刻起身，走向下一个需要处理的伤员。
那一刻，林枫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痛，随即又被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包裹。他扭过头，继续走向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
生产，必须尽快恢复。哪怕只是在废墟上，搭起一个能遮风挡雨的棚子。
他来到了那个相对完好的组装车间。这里屋顶被震裂了几道大口子，寒风和光线一起灌进来，但主体结构还算完整。豆芽菜和几个年轻学徒，正红着眼睛，在老师傅的指挥下，清理着满地的碎砖烂瓦和玻璃碴子，试图腾出一块能够重新摆放工作台的地方。
看到林枫进来，豆芽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喊道：“林工！我们……我们好多做好的零件都被埋了！还有工具……”
“埋了就挖！工具坏了就修！人没事就行！” 林枫打断他，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他走到一台被灰尘覆盖的台钻前，用手抹开上面的灰，检查着结构。“清理出来，检查机器，能用的，立刻调试！半个小时内，我要看到这里重新亮起灯，响起车床的声音！”
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此刻，没有人质疑。豆芽菜用力抹了把脸，把那点委屈和害怕硬生生憋了回去，转身更加卖力地干了起来。
林枫又转向负责这里的老工匠：“李师傅，损失统计出来没有？我们……还剩多少家底？”
李师傅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此刻眼睛红肿，声音沙哑：“林工……咱们之前攒下的、加工好的火箭弹尾翼，差不多……没了七成。装配好的引信，损失过半。最要命的是……是那批你带着孩子们刚车出来的高精度撞针……几乎……全完了！”
林枫的心猛地一抽。那是他们耗费了巨大心血，在极限压力下才突破的技术瓶颈啊！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原料呢？铜料、钢材，还有发射药？”
“铜料和发射药主要存放在二号库，路抢通了就能知道。钢材……废料场那边好像损失不大，老王头正带人清理。”
“好。” 林枫深吸一口气，“李师傅，这里交给你。清理出来之后，立刻重新排班，人歇机器不歇。撞针……我来想办法。”
他没有多做停留，转身又走向废料场。他知道，原料是根基，绝不能断。
废料场的景象相对好一些，这里本就开阔，炸弹似乎没有重点照顾。老王头正带着一群人，清理着被冲击波掀得到处都是的废铁和炉渣。那座好不容易才垒砌成功的坩埚炉，幸运地只是被震塌了一个角，正在抢修。
看到林枫，老王头像是看到了救星，几步冲了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林工！你可来了！刚才那阵炸……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就怕这炉子……幸好，幸好老天爷开眼啊！”
林枫看着那冒着丝丝青烟、尚未完全冷却的炉体，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虽然惊魂未定但依旧在忙碌的工人们，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丝。这点根基还在，就还有翻盘的希望。
“王师傅，炉子尽快修好。炼钢不能停。” 他拍了拍老王头粗糙的手背，“前线……已经开始总攻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老王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林枫话里的分量。他重重地点头，转身对着修炉的工人们吼道：“都听见没有？前线等着咱们的家伙什呢！麻利点！天黑之前，必须把炉子给我重新烧起来！”
安排完最关键的生产和原料环节，林枫感到一阵阵眩晕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他扶住旁边一堆冰冷的废钢，才勉强站稳。从空袭到现在，他滴水未进，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体力早已严重透支。
他强迫自己冷静，梳理着思绪。设备、原料、人员……都面临着巨大的缺口。尤其是那批损失殆尽的高精度撞针，靠他一个人，就算把手磨废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车出足够的数量。
必须想办法！必须……
他的手下意识地又摸向了怀里那个硬邦邦的铁盒子。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
他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满是铁锈的金属堆坐了下来。他掏出那个铁盒，放在掌心，借着废墟间尚未熄灭的火光和越来越暗淡的天光，仔细端详。
盒子依旧冰冷，表面的纹路在跳动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更加清晰。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锁孔，像一只嘲讽的眼睛，与他对视。
钥匙……到底在哪里？
或者说，打开它的“钥匙”，究竟是什么？
他回想着得到这个盒子的每一个细节。那个神秘人……临终前的眼神……还有那句含糊不清的遗言……
不是物理的钥匙。那会是什么？
他尝试着用手指，按照某种规律，轻轻叩击盒子的不同表面。声音沉闷，没有任何变化。
他又尝试着旋转盒体，或者按压那些看似装饰的纹路。依旧纹丝不动。
难道是需要特定的温度？或者……磁场？
他皱紧眉头，苦苦思索。作为一个工程师，他习惯了解析结构，寻找物理的解决方案。但这个盒子，似乎超出了他熟悉的范畴。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再次将其收起时，他的指尖，无意中划过盒盖与盒身连接处的那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蓝色电弧，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骤然从他指尖与金属接触的地方闪现！
林枫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
不是静电！这绝不是普通的静电！这盒子的材质……有古怪！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指，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道缝隙。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缝隙时，一道比头发丝还要细的、幽蓝色的电芒，如同拥有生命般，再次从缝隙中窜出，与他的指尖发生了极其短暂的接触！
一股微弱的、带着些许麻痹感的电流，瞬间传遍了他的指尖。
紧接着——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林枫耳中却无异于惊雷的机括弹动声，从盒子内部传了出来！
林枫的心跳几乎停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铁盒。
只见那原本严丝合缝的盒盖，沿着边缘，竟然……微微弹起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打开了？！
就这么……打开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涛骇浪，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个困扰他许久、承载了无数猜测和期盼的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金光万丈，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
盒子里面的空间不大，铺垫着一层黑色的、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柔软绒布。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呈现出深邃蓝色的、半透明的不规则晶体。它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光在缓缓流转，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恒定的、冰凉的气息。
右边，则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着奇异银白色金属光泽的“纸”。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纸，而是一种林枫从未见过的、极薄极韧的柔性材料。
林枫首先拿起了那枚蓝色晶体。入手冰凉，那温度似乎能穿透皮肤，直接渗透到骨头里。晶体表面光滑无比，内部那些流转的星光，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能量和规律。他仔细端详，却完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物质，有什么用途。它不像任何已知的宝石或工业材料。
他小心翼翼地将晶体放回原处，又拿起了那张银白色的“纸”。
触手同样冰凉，但质感更加奇特，既有金属的顺滑，又带着一丝类似皮革的柔韧。他轻轻地将它展开。
“纸”上，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无数极其复杂、极其精密的、由更加细微的银线勾勒出的……图案和结构图！
林枫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作为顶尖的工程师，他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些图案，是某种远超这个时代技术水平的……机械设计图！不，不仅仅是机械！其中还融合了他似懂非懂的、类似于电路和能量回路的纹路！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定在图纸的中央。
那里，绘制着一个结构相对清晰、细节却依旧繁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装置。旁边，用林枫完全无法理解、但结构形态却隐隐透着某种科技美感的符号，标注着一些信息。而在图纸的右下角，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用一种这个时代常见的、略显潦草的中文，写着一行小字：
“单兵能量武器——‘脉冲手枪’原理构想图及核心激发晶体（‘星蓝石’）封装示意。警告：能源及材料技术缺失，当前时代无法实现，谨供思路参考。切记！”
脉冲手枪？！
星蓝石？！
能源及材料技术缺失，无法实现？！
林枫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苦苦追寻的、以为能改变战局的“钥匙”，竟然是一张……看得见、摸得着，却根本无法实现的“空中楼阁”？！
一种从云端瞬间坠入深渊的巨大失落感，夹杂着被戏弄的荒谬和愤怒，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这张该死的“图纸”和那枚无用的“石头”狠狠摔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又瞬间将它掐灭？！
他死死攥着那张冰凉的金属箔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他仿佛又回到了刚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孤立无援，面对着一个庞大而落后的工业体系，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等等！
林枫猛地睁大了眼睛！
不对！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张图纸。这一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看那个遥不可及的“脉冲手枪”主体，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图纸边缘，那些相对独立、似乎是为了阐释某个基础原理而绘制的……附属结构图和能量流转示意！
那里，描绘着一种……极其高效、极其稳定的……“高频震荡电路”和“微型电容蓄能结构”！
还有旁边，关于能量约束和定向释放的……一些基础理论图示！
这些东西……虽然同样超前，但其涉及的基础原理，似乎……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而且，其中一些关于能量效率和稳定性的思路，与他正在攻关的火箭弹电子引信稳定性问题，以及未来可能面临的无线电通信小型化难题……隐隐有着某种……奇妙的关联！
这就像给一个还在钻研经典力学的中学生，突然展示了一副量子力学的壮丽画卷。他完全看不懂画卷的主体，但画卷边缘，为了解释某个现象而随手画下的抛物线轨迹和基础数学公式，却是他能够理解，甚至能够借鉴的！
这个铁盒，里面的确没有能立刻改变战局的“神器”。
但它提供的，是一种思路！一种跳出这个时代技术窠臼的、来自更高维度的……启发！
它像一扇窗，虽然只推开了一条缝隙，却让他窥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技术世界！
林枫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和兴奋的颤栗！
他明白了。
“功成不必在我”。
这盒子的意义，或许不在于立刻解决眼前的困境，而在于……播下一颗种子。一颗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思想的种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金属箔纸按照原样折叠好，和那枚被称为“星蓝石”的晶体一起，重新放回铁盒，盖上盒盖。
那声轻微的“咔哒”锁闭声，此刻听在他耳中，不再神秘，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他站起身，将铁盒重新揣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暖。
他没有得到立刻扭转乾坤的武器。
但他得到了一样或许更宝贵的东西——方向。
尽管前路依旧漫漫，黑暗依旧浓重。
但他知道，黎明的方向，就在那里。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焦糊和硝烟的、冰冷的空气，挺直了几乎要被疲惫压垮的脊梁，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在暮色中依旧忙碌、如同受伤巨兽般匍匐的基地。
来吧。
就算没有超时代的武器，就算只有废墟和残存的意志。
他也要用这双手，和这群不认命的人，为前线，为那个崭新的中国，啃下这块最硬的骨头！
他迈开脚步，重新走向那片需要他的、闪耀着顽强星火的黑暗。
而在他怀中，那枚名为“星蓝石”的晶体，在绝对的黑暗中，内部那流转的微光，似乎……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丝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