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薇心中激荡起层层不安的涟漪。后半夜，她几乎未曾合眼，耳朵像警惕的雷达般捕捉着院外的每一丝声响——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蟋蟀此起彼伏的鸣叫声、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声，都让她神经紧绷。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晨雾渐渐漫进院子，院内再无任何异动，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勉强小憩了片刻，却睡得极浅，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
清晨醒来，林薇第一时间披衣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好，就快步走到院子里。她绕着那几口陶缸仔细检查了一圈，缸身完好，密封的布巾和泥封都整整齐齐；又走到院门口，门栓依旧闩得牢牢的，没有被撬动的痕迹。甚至连墙角堆放的柴火，都还是昨天码好的模样。仿佛昨夜那惊悚一瞥，真的只是月光与树影联手开的一个恶劣玩笑。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太过真实，像有根无形的针，时时刻刻刺着她的神经。
“大柱，”吃早饭时，林薇放下手中的粗瓷碗，神色凝重地看向正埋头喝粥的陈大柱，“这几天晚上警醒些，睡前多检查几遍门栓，我总觉得……好像有人盯着咱们家。”
陈大柱闻言，舀粥的手猛地一顿，脸上轻松的神色顿时消失。他慌忙抬头，紧张地看了看院外，又扫了眼墙角的陶缸，讷讷点头：“哎，俺知道了！俺今晚就不睡沉了，守着院子！”经历了丫丫生病、周老爷订货这一连串的事，他对妻子的话已然深信不疑——这个“媳妇”总能察觉到他忽略的危险。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腐乳在陶缸里静静发酵，那股醇厚的香气愈发浓烈，连隔着两条街的邻居都能闻到。林薇一边小心照看着腐乳，每天按时检查发酵情况，一边加倍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路过的村民有没有异常停留？院墙根下有没有新鲜的脚印？夜里有没有奇怪的声响？但那双暗处的眼睛似乎凭空消失了，连张寡妇都没再露面。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说服自己那夜确是错觉时，怪事发生了。
第三天清晨，林薇照例蹲在陶缸前检查泥封。指尖划过最后一口缸时，她忽然顿住了——这口缸的泥封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边缘还带着些许不规则的凹陷，不像是自然干燥开裂的痕迹，倒像是被人用指甲轻轻抠过。
她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瞬间冰凉！
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挑开泥封，揭开覆盖的粗布巾，仔细检查里面的腐乳。上层的腐乳块码放整齐，色泽乳白，香气浓郁，看起来并无异样。但她不死心，找来一根干净的长筷子，一层层往下翻挑。终于，在接近缸底的位置，她发现了不对劲——有两三块腐乳颜色明显比周围的深，表面还带着几分干瘪，边缘甚至有些碎裂，和她之前码放的完整腐乳格格不入。更可疑的是，那几块腐乳周围的卤汁都比别处少了些，显然是被人偷偷取走原装腐乳后，又匆忙用别的碎腐乳填充了回去！
有人偷走了几块腐乳！并且试图掩饰！
这个发现让林薇浑身发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窜。真的有人盯上了她的腐乳！不是错觉！
对方没有全部偷走，只取走少量，还细心掩盖痕迹，显然是不想立刻被发现。其目的绝非简单的偷窃食用，更像是……为了获取样本，研究配方！
无数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是张寡妇？她前几天还来打探，说不定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和嫉妒心，夜里摸了过来。是刘掌柜？上次被拒绝后怀恨在心，想偷师抢生意？还是……那位看似和善的周老爷？他给的条件太过优厚，会不会是等不及一个月，派人来先取点“样品”回去研究，一旦破解配方就甩开她？
每一种可能都让她脊背发凉。这腐乳是全家的希望，要是配方被人偷了去，不仅周老爷那边的约定要黄，家里刚看到的光亮也会彻底熄灭。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将那口缸的泥封重新抹好，还特意在缸沿不起眼的地方划了个小小的记号。这件事，她连陈大柱都没告诉——他性子老实，一旦知道肯定会慌神，守夜时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但自此，林薇提高了十二万分的警惕。白天，她几乎寸步不离院子，要么在灶台边忙活，要么就坐在屋檐下择菜，目光时不时扫过陶缸；晚上，她把铺盖挪到了靠近窗口的位置，睡得更加警醒，甚至会在半夜悄悄起身，借着月光透过窗缝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她的异常沉默和紧绷的情绪，也影响到了陈大柱和铁蛋。陈大柱每次进院都要东张西望，铁蛋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在院外疯跑，家里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压抑。
又过了两天，依旧相安无事。陶缸上的记号没被动过，院子里也没再出现异常。
就在林薇以为对方得手后暂时不会再来时，第二个意外发生了。
这天下午，林薇去屋后抱柴火，想着给灶膛添点柴，让火保持温吞。她特意看了看天色，估算着往返不过一刻钟，便匆匆出了门。可回来时，刚迈进厨房，她的目光就凝固了——灶台上，她平时用来记录腐乳配方和改进笔记的那几片粗糙的树皮，竟然被人动过了！
那是她买不起纸，特意找的光滑树皮，刮薄后用烧焦的树枝记录的关键：盐、酒、香料的配比，发酵的温度要求，腌制的时长……每一个字都关乎腐乳的成败。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离开时，是将它们按顺序叠好，压在一个沉重的破瓦罐下的，可现在，瓦罐被挪到了一边，树皮片被翻得有些散乱，虽然最后又被大致恢复了原状，但边缘的褶皱和摆放的角度，都和她离开时不一样！
对方的目标果然不仅仅是腐乳成品，更是制作方法！
林薇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脚都有些发软。这个躲在暗处的窥探者，心思缜密，行动狡猾，还极有耐心——竟然能精准抓住她离开的短暂空隙下手。张寡妇恐怕没这个脑子和这份隐忍！
难道真的是周老爷？他表面上大方预定，背地里却想通过这种手段提前获取配方，等研究透彻了，就再也不需要她这个“供应商”了？愤怒和强烈的危机感同时涌上心头，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不行，不能再这样被动防守了。
她立刻将那些记录着关键配比的树皮片找出来，小心翼翼地折好，藏在了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灶台深处一块松动的砖块后面。那块砖是她之前清理灶台时发现的，里面是空的，正好能放下树皮片，外面又被烟火熏得漆黑，谁也不会注意。
藏好后，她坐在灶膛前，看着跳跃的火光，陷入了沉思。被动挨打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必须想个办法，揪出这个暗处的老鼠，或者至少，让他不敢再轻易来犯。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慢慢成形。虽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能破局的方法。她需要设一个局，引蛇出洞。
当天晚上，林薇故意在院子里整理柴火，当着陈大柱的面，一边用树枝拨弄着柴堆，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
“唉，这腐乳眼看着就要成了，可总觉得还差口气。”她顿了顿，声音故意提高了些，“上次问过镇上药铺的掌柜，说这最后一道提香的关键，还是得用那味‘草果’，不然这味道总是差一点火候。明天得再去镇上买点，回来就藏在柴火堆最底下的老地方，可别再弄丢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到院墙外。陈大柱正蹲在一旁修补破陶罐，听得莫名其妙，刚要开口问“草果是啥”，就被林薇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虽疑惑，但还是乖乖闭了嘴。
夜色渐深，村里的灯火陆续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犬吠。林薇吹熄了油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躺下，而是和衣靠在床头，屏息凝神，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陈大柱被她嘱咐过“不管听到啥动静都先别出声”，此刻也睁着眼睛，紧张地盯着屋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映出树影婆娑。
就在林薇以为对方今晚不会上钩，甚至可能识破了她的计谋，准备放弃时——
院墙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轻响。那声音细若蚊蚋，若不是她凝神细听，根本察觉不到。像是有人用指尖勾住了墙头，又轻轻落下，落地时还特意垫了脚，尽量压低了声音。
来了！
林薇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冒出了冷汗。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着脚，小心翼翼地摸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猫着腰，贴着墙根，如同鬼魅般敏捷而无声地向着柴火堆的方向摸去。那人身形不高，看着很年轻，动作却十分利落，显然是惯于做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
柴火堆角落，林薇提前放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里面故意放了几片无关紧要的、写着“明日买盐”“给铁蛋补衣服”之类杂事的树皮片，还撒了点不值钱的干花椒，装作是“提香的香料”。
黑影果然在柴火堆前停住了，蹲下身，飞快地在里面摸索起来。不过片刻，他就摸到了那个小布包，攥在手里，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查看。
就是现在！
林薇猛地推开窗户，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早就准备好的一盆冰冷的井水，朝着那黑影兜头泼了过去！同时，她憋足了劲，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抓贼啊！！！”
冰冷的井水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线，准确无误地浇了那黑影满头满身。深秋的夜晚本就寒凉，井水更是冰得刺骨，那黑影瞬间打了个寒颤。
他显然没料到会遭遇伏击，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喊声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手里的布包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抬头，仓皇地看向窗口林薇的方向——
月光虽然朦胧，但那一刻，林薇清晰地看到了那双惊慌失措、带着几分青涩的眼睛，以及那张被水淋湿后贴在额头上的黑发，还有那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根本不是她预想中的张寡妇或者周老爷的仆役！
那人见行迹暴露，再也顾不上去捡布包，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如同丧家之犬般，猛地转身，几步就冲到院墙根下，手脚麻利地翻过矮墙，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短短几秒钟。
陈大柱被喊声惊醒，抓起炕边的柴刀就冲了出来，可他跑到院子里时，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地上的一滩水渍、那个孤零零的小布包，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湿冷气息。
“秀娥！咋了？！贼呢？”陈大柱举着柴刀，紧张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声音都有些发颤。
林薇没有回答，她只是扶着窗棂，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久久无法平复。
抓住了吗？没有。
但她看到了。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
这个人，是谁？
他背后，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