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医的脚步声消失在月洞门外时,静心苑的沉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下来。烛火在风里晃了晃,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的,倒像谁在暗处翻找东西。沈静姝坐在妆奁前,指尖还残留着陈太医搭脉时的触感 —— 那手指干瘦如老竹,指节处有常年握脉枕磨出的厚茧,触在腕间时,竟比袖中梅花玉符更凉几分。
她抬手摸向鬓边的青鸾簪,簪头的鸾鸟眼珠是颗碎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方才陈太医看青瓷瓶的那一眼,快得像风吹过水面,可她分明看见,老者垂眸时,眼底闪过的光与母亲旧藏的那枚梅符如出一辙。“回去斟酌几味药添上”—— 这句话在脑中反复打转,每个字都像浸了墨,在心上晕开黑痕。
春雨收拾药碗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瓷碗碰撞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夫人,张嬷嬷派来的婆子还在院外守着。” 春雨压低声音,脚步放得极轻,“方才我去倒药渣,听见她们在议论陈太医…… 说太夫人特意吩咐,要盯着太医开的方子。”
沈静姝 “嗯” 了一声,目光落在窗边的青瓷瓶上。瓶身上那几道指甲划痕,积了层薄灰,在烛火下像淡墨画的梅枝。她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划痕,糙粝的瓷面磨得指腹发疼 —— 这是前日心烦时无意识划的,如今倒成了最隐秘的信号。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桂树的甜香,却吹不散满室的滞闷,倒让烛火晃得更厉害了。
这一夜,沈静姝几乎没合眼。她把母亲的锦帕铺在膝上,暗红血字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光;又从暖阁暗格里取出那本泛黄的册子,指尖划过 “蟠龙” 二字 —— 墨迹已有些褪色,却仍能看出母亲当年书写时的用力,笔锋处还留着墨团。陈太医若真是 “梅踪”,为何选在此时递信?柳姨娘的滑胎案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局,需要动用太医院院判这样的暗桩?
天快亮时,远处传来梆子声,“咚 —— 咚 ——” 两响,沉闷得像敲在胸口。沈静姝揉了揉发涩的眼,把册子和锦帕藏回暗格,刚躺回榻上,就听见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次日午时,云层压得更低,像要把侯府整个罩住。院门外的铜环 “咔嗒” 响了两声,春雨去开门时,沈静姝正坐在窗边翻书 —— 书页没动过半张,目光却凝在 “南枝向暖北枝寒” 那句诗上。
“夫人,太夫人院里的青黛姑娘送药来了。” 春雨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沈静姝抬眼,看见个穿浅绿比甲的小丫鬟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用草纸包着的药包,手指紧张地捏着包角,指节泛白。青黛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像在找什么,又立刻垂下,声音脆生生的:“陈太医说新方子需用三碗水煎成一碗,辰时酉时各服一次,不能断。”
春雨接过药包时,沈静姝注意到,青黛的袖口沾着点褐色药汁 —— 不是新溅的,边缘已有些发黑,倒像昨日在张嬷嬷衣襟上看见的药渍。“有劳姑娘跑一趟。” 沈静姝轻声道,目光落在青黛耳后的一颗小痣上 —— 母亲的旧仆里,有个叫 “墨画” 的丫鬟,耳后也有这样一颗痣,只是十年前就说病逝了。
青黛没多话,福了福身就走,脚步轻快得有些反常,像怕多待一刻。沈静姝捏着药包,草纸糙得硌手,里面的药材窸窣作响。她拆开纸包,一股混合着苦香的气味涌出来:茯神、远志、酸枣仁…… 都是昨日陈太医提过的药材,唯独在药包底层,混着些米粒大小的朱红色颗粒 —— 朱砂。
指尖捏起一粒朱砂,凉滑的触感顺着指缝渗进来。朱砂能定惊安神,可性烈有毒,用量需拿捏得极准,昨日陈太医明明没提这味药。沈静姝的心跳突然快起来,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她示意春雨去煎药,自己则走到书案前,取了张素笺,用毛笔蘸了清水,将药材一味味写下来。
清水在宣纸上洇出浅痕,像极了母亲密信上晕染的墨迹。“茯神、远志、酸枣仁、龙骨、丹参、朱砂”—— 她盯着这几味药名,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忽然,她想起母亲教她认药材时说的话:“药名藏意,字里藏锋,紧要时,一字可抵千言。”
她轻声念出药名首字:“茯、远、酸、龙、丹、朱。” 连念三遍,舌尖绕着字音打转,忽然顿住 ——“茯” 通 “弗”,“酸” 近 “蟠”,“丹朱” 是古帝王之子,因不肖被逐…… 她的指尖猛地攥紧毛笔,清水滴在纸上,晕开 “朱” 字的最后一笔,像滴未干的血。
“弗远酸龙丹朱”—— 拆解开,不就是 “勿近蟠龙,丹朱有异”!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沈静姝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书架,架上的书 “哗啦” 掉了两本。她慌忙去扶,指尖却触到一本封皮发黑的书 —— 是母亲当年读的《史记》,翻到 “尧子丹朱,不肖,封于丹水” 那一页,还夹着片干梅瓣。
“蟠龙” 是谁?侯爷萧擎常年驻守边关,军中称他 “蟠龙将军”;“丹朱” 又指谁?萧煜是世子,却并非侯府嫡子,太夫人一直对他的出身颇有微词…… 陈太医是在警告她,离萧擎远些,而萧煜的身份,或是他的立场,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念头让她脊背发凉,指尖冰凉得像握了块冰。她立刻把写着药名的素笺揉成团,扔进炭盆 —— 纸团遇火 “噼啪” 作响,灰烬被气流卷着往上飘,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散在风里的发丝。不能留任何痕迹,陈太医冒这么大的险传递消息,若是被张嬷嬷发现,不仅她活不成,连陈太医也会被拖下水。
春雨煎药的咕嘟声从厨房传来,药香混着朱砂的微甜飘进来。沈静姝走到窗边,看着院外守着的婆子 —— 那婆子背对着她,手里却攥着根细竹枝,竹枝上的叶子正对着静心苑的方向,像在传递什么信号。她忽然明白,青黛袖口的药渍不是偶然,张嬷嬷不仅盯着她,连陈太医的药方,也在太夫人的监视之下。
陈太医为何要在此时示警?是柳姨娘的滑胎案牵扯到了 “蟠龙”,还是萧煜的立场有了变化?她摸向袖中的梅花玉符,玉质冰凉,倒让乱跳的心定了些。母亲布下的 “梅踪”,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 孙氏在底层探听消息,陈太医在高层传递密语,或许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人,藏在侯府的各个角落。
夜色再次降临,春雨端来煎好的汤药,青瓷碗里的药汁泛着暗红,像掺了朱砂的颜色。沈静姝接过药碗,指尖碰着碗沿的温度,忽然想起陈太医搭脉时说的 “肝气郁结,心血耗损”—— 那不仅是她的伪装,也是母亲生前的病根。
她小口啜饮着汤药,苦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却让脑子更清醒。软禁的院门是囚笼,可陈太医的暗号,却给这囚笼撬开了一道缝。“勿近蟠龙,丹朱有异”—— 这八个字像两把钥匙,一把指向侯府最顶层的权力斗争,一把打开了母亲旧局的新线索。
窗外的风更大了,檐角的铜铃 “叮铃” 作响,像在提醒她时间不多。沈静姝放下药碗,走到妆奁前,轻轻叩了叩镜台 ——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眼底亮着与往日不同的光。她不再是被动等待的猎物,而是握着密语的织网人。下一步,她要做的,是顺着陈太医的线索,找到 “蟠龙” 与 “丹朱” 的破绽,更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 “梅踪”,知道她已经接收到了信号。
烛火在风里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的,像株在暗夜中悄然生长的梅。困局未解,危机四伏,但静心苑内的这簇暗火,已因那纸药笺密语,烧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