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的暖香还沾在袖角,静心苑的寒意在踏进门的刹那便裹了上来。铜盆里的银霜炭只剩小半盆,火星子缩在灰下,连盆壁都凉得发暗,倒比院外的雪更让人刺骨。沈静姝坐在窗下抄经,狼毫划过素笺,“阿弥陀佛” 的 “佛” 字最后一笔顿得极重,墨点在宣纸上晕开,像滴未干的血。
案头摊着陈太医留下的那页残纸,“静待鸾鸣” 四个字被指腹磨得发亮。她指尖叩着案边,玉符的梅尖抵着掌心旧痂 —— 鸾鸣是侯府的喜事?是母亲旧部的暗号?还是…… 萧擎带回的什么消息?窗外的雪又下了,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 的像蚕食桑叶,倒让这死寂更沉了些。
日子在墨香与雪色里溜过,静心苑的炭火愈发吝啬,夜里常被冻醒。这夜北风尤其烈,卷着雪块撞得窗棂 “哐哐” 响,偶尔有枯枝被雪压断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沈静姝拥着半旧的锦被,脚踝的旧伤隐隐作痛,像有条冰虫在骨缝里爬 —— 那是当年从假山上摔下来时落下的病根,也是她藏起锋芒的伪装。
荣禧堂的画面在脑中反复回放:萧擎摩挲扶手的力度,太夫人金镯转动的频率,萧煜扫过她时那片冰似的目光,还有张嬷嬷藏在帕子后的眼尾红痕。这些碎片像乱线,缠得她心口发紧,直到一阵极轻的叩击声,从风雪里钻了进来。
叩、叩叩。
三声,不疾不徐,像啄木的雀儿,却精准地落在后窗的木框上。
沈静姝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随即又猛地涌上来。后窗对着的是荒废的西跨院,除了扫雪的婆子三个月来从没人踏足。她赤足滑下床,锦袜蹭过冰凉的金砖,留下浅淡的印子。走到窗边时,叩击声又响了,这次更轻,像怕被风听见似的。
指尖搭在窗栓上,冰凉的木刺扎得人清醒。她想起张嬷嬷那日在荣禧堂的哭腔,想起柳姨娘 “病中” 的传闻 —— 是试探?是陷阱?还是…… 真的 “梅踪”?
窗缝刚推开半指,寒风就灌得她睫毛发颤。雪光里立着个高大的身影,黑斗篷的帽檐压得极低,连下颌线都藏在阴影里。斗篷下摆扫过积雪地,带着点西北风沙的干冷气息,混着松脂的淡香 —— 那是城西老松坊特有的味道,陈太医的药箱里常带着这种松香。
“谁?”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那人没应声,只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隔着窗缝塞来个细长物件。指尖相触的刹那,沈静姝摸到对方掌心的茧子 —— 是常年握刀或执笔的痕迹。不等她看清,那人已后退两步,斗篷扫过矮墙,雪沫子扬起又落下,人竟像融在黑暗里似的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串浅淡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
掌心的物件凉得发硬,是支三寸长的细竹管,比榆钱旧邸那支更细,两头的蜜蜡沾着点松针碎屑。她慌忙关窗插栓,背抵着冰冷的窗棂喘气,竹管在掌心转了两圈,撞得玉符 “叮” 地轻响。
回到床边,她借着雪光细看 —— 蜜蜡封得严实,竹节处刻着个极小的 “梅” 字,与母亲旧物上的刻痕一模一样。指尖捏碎蜜蜡,一股松脂香涌出来,倒出的纸条细得像发丝,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末尾的墨点晕得潦草:
“戌时三刻,角门柳枯。鸾鸣将至,见机而动。”
“鸾鸣” 二字像火星子,落在她心口 “轰” 地燃起来。沈静姝的手指猛地收紧,纸条嵌进掌心的纹路里,疼得她眼尾发酸。戌时三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后角门那棵枯柳,是孙氏当年倒污物必经之地,张嬷嬷的眼线定然在那附近撒了网 —— 这分明是把自己往刀刃上送。
可竹管上的 “梅” 字,松脂香里混着的药味,还有 “见机而动” 四个字里的信任…… 她咬着唇,舌尖尝到血腥味。如果不去,陈太医(或是母亲的人)岂不是白冒风险?如果真是陷阱,躲得过今夜,躲得过太夫人接下来的算计吗?
黑暗里,她摸到枕下的青鸾簪,簪头的鸾鸟翅膀抵着心口,冰凉的银质贴着滚烫的皮肤。当年母亲说,青鸾只向真主鸣,这 “鸾鸣”,或许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步棋。
铜壶滴漏的 “嗒” 声格外清晰,已经过了戌时初刻。沈静姝猛地起身,扯出床底那身藏了许久的粗布棉裙 —— 是春雨上次浆洗时不小心染了墨的,深得像夜色。布巾包住头脸时,鬓边的素银簪子硌了下,她摸出玉符,和青鸾簪一并塞进衣襟,贴着皮肉藏好。
路过外间时,春雨的呼吸匀净,睡得正沉。沈静姝的指尖在门帘上顿了瞬,终究还是攥紧了竹管 ——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院墙的阴影里,她像只猫似的贴着墙根走。雪沫子钻进领口,冻得脖子发僵,可掌心的玉符和簪子却越来越烫。路过西跨院时,听见守夜婆子的咳嗽声,她立刻矮身躲进月洞门后,斗篷扫过冻硬的枯枝,发出极轻的 “咔嚓” 声。
后角门越来越近,那棵枯柳的枝桠在雪光里像串倒悬的刀子。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沈静姝却感觉不到疼 —— 她想起林冲雪夜上梁山的决绝,想起李愬雪夜袭蔡州的奇袭,原来有些路,注定要在风雪里独行。
枯柳下的雪地上,还没有脚印。她拢了拢斗篷,掌心的纸条早已嚼碎咽下,只留下点桑皮纸的涩味。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三刻,到了。
雪忽然停了,天地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沈静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忽然摸到衣襟里的青鸾簪 —— 簪头的鸾鸟眼睛,竟像是映着雪光,亮了起来。
这盘死棋,她要亲手盘活。而这雪夜的风,终将载着鸾鸣,穿破侯府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