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缕天光,是裹着雪粒来的。它斜斜切过听雪堂的飞檐,将檐角残冰映得发亮,却未给永宁侯府镀上半分暖意,反倒像把蘸了寒气的刮刀,将昨夜暖香阁中扳指蹭过炕桌的轻响、皇帝那句 “埋在土里” 的低语,都刻进了每一寸凝滞的空气里。府中悬挂的素白灯笼在晨风中晃得厉害,灯穗扫过冻硬的廊柱,留下细碎声响,倒比招魂幡更添几分死寂。
沈静姝一夜未眠。
铜镜里的人影泛着纸般的白,唯有眼底沉着两簇暗火。萧煜昨夜那句 “怕到极致,便是不怕”,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心底最后一层怯懦。退路早被风雪埋了,从母亲断簪染血那天起,就只剩往前一条路。她指尖探入枕下暗袋,摸出那枚黑玉蝉蜕 —— 蝉翼纹路硌着掌心旧疤,凉得像块冰,却让她想起母亲笔记里的话:“蛰伏者,待春雷而蜕。”
“惊蛰” 未动,先需藏锋。萧煜在朝堂布棋,她便要在侯府筑茧。
接下来三日,听雪堂的朱漆门更显沉寂。沈静姝对账时总会打翻洮河石砚,墨汁浸污了织金账册也浑然不觉;丫鬟不慎碰响铜盆,她便惊得攥紧素银簪,指节泛白如纸。那日管事嬷嬷来禀年货采买,她望着窗外枯梅怔怔出神,直到嬷嬷第三次唤 “少夫人”,才猛地回神,鬓边银簪都晃得叮当作响。这副经不住风雨的模样,倒让府里那些窥探的目光淡了些 —— 毕竟北疆的烽火,比一个失魂的世子夫人要紧得多。
消息是从惊蛰袖口的纸条漏出来的。桑皮纸边缘沾着马汗,上面只用炭笔勾了个 “急” 字。沈静姝捻着纸条凑近烛火,看着纤维在火光中微微卷曲,才知胡虏已破雁门关,边关八百里加急的塘报雪片般涌入兵部。朝堂上早吵翻了天:主战派拍案时震落的茶盏、主和派袖中绞紧的绢帕、户部尚书报粮草短缺时发白的脸,都成了侯府仆妇们窃窃私语的谈资。唯有萧煜的名字,被说及时总伴着压低的声气 —— 这位永宁侯世子如今是御书房常客,玄色贴里上的霜雪,比兵部的军报更能说明局势。
他连着两夜未归。听雪堂的鎏金暖炉又蒙了层灰,沈静姝却每日深夜都能摸到窗棂上的轻叩。三长两短,是他的暗号。随即窗缝会滑进张细麻纸,有时是 “安好” 二字,墨痕洇开如凝血;有时是个歪扭的狼头,像他鹿皮袋上的狼牙坠。她总把纸条压在妆奁底,与那支缺角白玉簪并排躺着,玉的凉与纸的糙,倒成了这混沌时日里唯一的实感。
正月初五,破五。
府里洒扫的仆役正用竹帚扫尽檐下积尘,前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沈静姝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针尖扎破指尖 —— 惊蛰刚从宫城回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宫墙的寒气,递来的话只有一句:“皇长子监国了。”
那道旨意来得悄无声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沈静姝望着窗外飘落的碎雪,忽然想起暖香阁里皇帝指间的蟠螭扳指 —— 那位素日连朝会都甚少出席的皇长子,如何突然成了权柄暂代者?是制衡蟠龙亲王的棋,还是皇帝病榻上的权宜之计?她正思忖着,院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萧煜的身影撞碎了满院寂静。
他玄色常服上沾着风尘,肩颈处落着半片干梅,定是从御花园抄近路来的。眉宇间的疲惫藏不住,眼下青黑如墨,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像淬了雪的刀。他没坐,直接从袖中摸出个油布裹着的物件,重重拍在紫檀桌上 —— 油布散开,露出封火漆密信,暗红火漆印着个模糊的狼头,正是北疆军的暗记。
“看看。” 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指节叩着桌面,与那日暖香阁里皇帝的动作重合。
沈静姝指尖刚触到信纸,就觉凉意刺骨。信纸是粗制的麻纸,边缘被风雪揉得毛糙,上面字迹潦草如狂草,墨痕洇开如凝血,竖画末尾带着仓促的飞白。她逐字读下去,瞳孔越缩越紧,直到看见 “蟠龙亲王封地调粮逾制”“朝廷军饷中途改道” 几字,指节猛地攥紧,信纸被掐出几道白痕。
“当年阮家军……” 她声音发颤,喉间像堵着滚烫的炭,“不是断粮,是被人劫了!”
萧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冰寒:“暗线是我五年前安插在亲王府卫中的人。这信是他混在伤兵中送出的,此刻怕是……” 他没说下去,只是抬手按住腰间佩刀,刀鞘上的缠枝莲纹被指腹磨得发亮,“三万人的粮草,全进了亲王私库。他借胡虏之手削弱边防,再以军情紧急为由敛财,好一盘毒棋。”
烛火 “噼啪” 炸响,映着两人交握的手。沈静姝忽然摸到袖中白玉簪,卷草纹的缺口硌着掌心,母亲临终前的话在耳畔响起:“柳氏见过亲王赐的明黄锦缎,她是突破口。”
“时机到了。” 萧煜突然开口,目光灼灼如焰,“皇长子监国虽无实权,却能递牌子觐见。这信、端慧妃的脉案、先帝密旨,三样凑齐,就能撕开亲王的铁壳。” 他看向沈静姝,喉结滚动了下,“我需要你去见柳氏。带这支玉簪去,她见了缺角卷草纹,定会乱了方寸。”
“我去。” 沈静姝抬眸,眼底火光明明灭灭,“她连日敲木鱼,声音早没了章法,是时候让她吐实话了。”
萧煜深深看她一眼,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担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倚重。他伸手想递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她院外总有亲王的人盯梢。”
他转身要走,玄色衣袍扫过椅脚,带起一阵风。
“萧煜。” 沈静姝突然唤住他。
他脚步顿住,背影僵在阴影里,肩线绷得像拉满的弓。
沈静姝望着他鬓角的霜雪,想问的话堵在喉头 —— 皇帝那日的警告是不是伏笔?亲王会不会先下手?但最终只化作轻声:“万事小心。”
良久,他背对着她 “嗯” 了一声,声线低得像埋在雪下的炭。脚步声响起来,越来越远,直到院门 “吱呀” 合上,再无动静。
沈静姝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摩挲着黑玉蝉蜕。窗外的雪又下大了,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像无数双耳朵贴在外面。她走到妆奁前,取出那支缺角白玉簪,玉面映着烛火,恍若母亲当年的眼眸。
西跨院的木鱼声又响了,断断续续,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沈静姝握紧玉簪,掌心旧疤隐隐作痛。
春雷未响,蛰伏的人已备好利爪。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终究要从侯府这方寒牖,悍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