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车驾带走了京师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留下的,是比诏狱更深沉的恐慌。无形的铁锈味并未散去,反而在魏党余孽的心头凝结成冰,随着那张不知从何处泄露出来的“名单”,悄然蔓延、龟裂。
烛火在密室的铜灯盏里不安地跳动,将田尔耕扭曲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砖墙上。这位昔日执掌锦衣卫、令百官闻风丧胆的“五彪”之首,此刻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攥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纸上,是他费尽心机才弄到的誊抄件——那份据说是魏忠贤为求自保,亲手拟呈给陛下的“赎罪名单初稿”。
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紧随其后的朱砂小字批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跋扈难制,尤恶于阉。”
“老爷…”心腹管家佝偻着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的毒,“宫里透出的风,千真万确!魏公离京前夜,确与王承恩闭门密谈良久!这名单…怕就是投名状啊!”他眼中淬着寒光,“他是要用咱们的项上人头,铺他回京的路!老爷,坐等屠刀落下,不如…先发制人!”
田尔耕的胸腔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密室中格外清晰。他想起魏忠贤登车前,那投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一瞥,冰冷得不带丝毫旧情;想起诏狱深处,那些被他亲手拔去舌头、敲碎膝盖的“逆犯”们,临死前怨毒诅咒的眼神。恐惧与怨毒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崔呈秀…”田尔耕喉咙里滚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这个“五虎”之首,吏部尚书,平日里道貌岸然,私底下贪得无厌!“他那些烂账,咱们手里捏着多少?还有周应秋那条老狗,他小舅子在扬州做的‘买卖’,真当神不知鬼不觉?”
求生的本能彻底碾碎了最后一丝犹豫和忠诚。田尔耕猛地将名单拍在案上,震得烛火狂摇。他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
“备车!去…去方正化的外宅!就说…本指挥使有天大的‘冤情’要禀报!有关崔呈秀、周应秋…欺瞒魏公、祸乱朝纲的铁证!” 这求告,便是点燃火药桶的第一粒火星。
方正化的外宅书房,朴素得近乎简陋。田尔耕再无半分指挥使的威风,卑微地躬着身,几乎要匍匐在地。他将一个沉甸甸的描金木匣和一叠厚得惊人的卷宗,恭敬地推到方正化面前的黑漆案几上。
“方公公…您要为卑职做主啊!”田尔耕涕泪横流,声音凄切,将毕生的演技都押在了这一刻,“崔呈秀、周应秋这起子小人!他们…他们背地里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结党营私!桩桩件件,都是背着魏公做的!败坏了九千岁的清名,更坏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啊!卑职…卑职虽曾在其麾下,实则是被蒙蔽胁迫…如今幡然醒悟,特来首告!只求公公明察秋毫,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他指着卷宗,“此乃铁证!匣中之物…权当卑职孝敬公公,赎…赎前愆万一。”
方正化端坐如松,烛光只照亮他半张脸,另一半隐在深沉的阴影里。他伸出苍白而稳定的手指,缓缓翻开卷宗的第一页。上面是崔呈秀卖官鬻爵的明细,受贿银两数目之巨,触目惊心。他一行行扫过,眼神锐利如解剖尸体的刀锋,毫无波澜。
半晌,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田尔耕脸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指尖一推,将那装满珠宝的木匣推回田尔耕面前。
“田前指挥使,”方正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内厂行事,只论国法,不取私财。你所言若实,自有天理昭彰。若存半分构陷虚妄…”他微微一顿,后面的话无需出口,田尔耕已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直窜头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田尔耕的“投诚”,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冰水。恐慌的魏党余孽们彻底疯了。有人被方正化“请”去“协助调查”;有人收到王承恩“关切”的暗示;更多的是被昔日的“盟友”从背后捅来的致命一刀。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理智和情谊,为了抢在别人前面“立功赎罪”,更为了将致命的祸水引向他人,告密信雪片般飞向内厂和龙鳞卫衙署,揭发的罪行一桩比一桩骇人听闻——贪墨军饷,私通外寇,构陷屠戮,甚至…涉及深宫秘闻。曾经铁板一块的魏党,在朱啸抛下的“赎罪名单”诱饵下,疯狂地撕咬着彼此的血肉。
奉天殿。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官员的胸口。往日早朝的些许低语早已绝迹,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显得刺耳。百官垂首肃立,面无人色,尤以魏党残余者,双腿战栗,汗透重衣。丹陛之下,数名身着玄色轻甲、面覆鳞纹铁罩的龙鳞卫,如同从幽冥中走出的雕像,沉默地伫立着,唯有偶尔反射殿外晨光的冰冷甲片,透出森然杀机。
御座之上,朱啸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如同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王承恩踏前一步,手中那卷明黄绸缎展开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丧钟敲响。
“奉旨——!”尖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字一句,砸在金砖之上:
“查:吏部尚书崔呈秀,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墨辽东军饷,构陷忠良致死…罪证如山!着革除一切官职功名,锁拿下狱,交内厂严审!”
“查: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诚,监察失职,朋比为奸,自身贪墨无度,包庇巨恶…着革职锁拿!”
“查:刑部尚书苏茂相,滥用酷刑,草菅人命,收受巨贿私放死囚,勾结地方豪强…着革职锁拿!”
……
一个个曾经煊赫无比的名字,伴随着令人窒息的滔天罪状,被王承恩冰冷地宣判。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一记重锤,砸得大殿震颤。
“不——!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被点名的崔呈秀才听到自己名字,便已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肥胖的身躯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秽物横流,随即被两名龙鳞卫像拖死狗一样,无声地拖出大殿。有人崩溃嚎哭,涕泪横流地指向未被点名的同僚:“是他!周应秋!都是他指使我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而田尔耕,当听到王承恩口中清晰吐出自己名字和“残害忠良,罪不容诛”的判词时,他脸上那点因举报而残留的侥幸彻底粉碎,化为极致的绝望和疯狂。
“昏君——!!”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炸裂!田尔耕双目赤红如血,竟从袖中闪电般掣出一柄淬毒的乌黑短匕!他用尽毕生力气,状若疯魔,朝着丹陛之上的朱啸猛扑过去!“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殿内响起一片惊恐的倒抽冷气声!
电光石火!
丹陛之下,两道玄甲身影如同撕裂阴影的黑色闪电,后发先至!“呛啷——!” 两道雪亮刀光,一左一右,在空中交错划过,快得只留下一道凄厉的寒芒残影!
田尔耕前冲的狂吼戛然而止。
一颗戴着乌纱的头颅高高飞起,脸上凝固着惊愕、怨毒与难以置信的狰狞。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从无头的脖颈断口处狂飙而出,溅射在蟠龙金柱和光洁的金砖之上,发出“嗤嗤”的轻响,洇开大片刺目黏稠的猩红!
“噗通!” 无头的尸身沉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金砖上,抽搐几下,再无动静。
整个奉天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庄严的殿堂里急速弥漫开来,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龙鳞卫收刀入鞘,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鳞甲上,未沾一滴血珠。
朱啸缓缓起身。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御阶,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踏下丹陛。那双绣着金龙的皂靴,毫不避讳地踩过田尔耕头颅旁粘稠的血泊,在光洁的金砖上留下几个清晰、刺目的暗红色脚印。
他停在百官之前,目光如万载寒冰,扫过每一张惨白惊惶的脸。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碾过每一个人的灵魂:
“尔等食君之禄,不思报国,结党营私,残害忠良,鱼肉百姓!此等国之蠹虫,蛀空社稷根基,动摇朕之江山!”
“今日锁拿者,押入内厂秘牢,穷究其罪,追缴赃款,以儆效尤!凡有牵连者,无论品秩高低,一体彻查,绝不姑息!”
他微微侧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杀伐之气:
“龙鳞卫何在?!”
殿门外,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应和声轰然炸响,震得殿宇梁尘簌簌而落:
“在——!!!”
“即日起,巡查京师各衙!凡魏党余孽,凡贪赃枉法,凡怠政渎职者——”
朱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斩向殿外辽阔而血腥的黎明:
“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朕…许尔等先斩后奏之权!”
“退朝!”
玄色龙袍卷起一阵裹挟着浓重血腥气的风,帝王的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的阴影里。留下满殿死寂,和遍地未冷的血。
金水桥·血色黎明
奉天殿巨大的朱门缓缓开启。初升的朝阳,给巍峨的宫殿群披上了一层冰冷而耀眼的金辉,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腥甜。
金水桥下,清澈的御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也清晰地倒映着桥面白玉栏杆旁,那一滩尚未被内侍完全冲刷干净的、暗红色的粘稠血迹——田尔耕最后的印记。那抹红,在朝阳下红得刺眼,如同刚刚淬炼出炉的刀锋。
黑色的潮水涌出宫门。一队队玄甲覆面、腰佩鳞纹长刀的龙鳞卫锐士,沉默而迅疾地分流向六部衙门、都察院、大理寺、乃至五军都督府。沉重的铁靴踏过宫道金砖,发出整齐而沉闷的轰鸣,取代了往日朝臣散朝的喧嚣与人声。他们是帝王的意志,是清洗的锋刃。
王承恩静立在金水桥头,晨风吹拂着他朴素的宦官袍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长串被精钢锁链串起、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前朝大员——崔呈秀、曹思诚、苏茂相…一个个面如死灰,步履蹒跚,在龙鳞卫的押解下,垂头丧气地走向内厂诏狱那深不见底的黑狱。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新的名册。上面是朱啸朱笔圈定的名字:孙承宗、袁可立、李邦华…这些被魏党压制多年的能臣干吏,即将填补权力的真空。名册末尾,还有几个名字被特殊标记,其中“周应秋”三字,后面只缀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远处,宫墙高耸的阴影深处,一个如同融入黑暗的身影无声掠过,正是方正化。他并未停歇,目光锐利如鹰,搜寻着漏网之鱼,以及那些疯狂互咬的告密信中,可能指向更深、更黑暗之处的蛛丝马迹。崔府密室角落里,那枚不起眼的、刻着扭曲蛇纹与“沉渊”古篆的玄铁令牌,正静静躺在他随身的秘匣之中。
血已流,锋已砺。朝堂的天,彻底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