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十二月中。
凛冬的西北风,如同裹挟着沙砾的鞭子,抽打在关中平原广袤而略显萧瑟的土地上。钦差队伍沿着宽阔平坦、坚硬如铁的天工水泥官道,一路向西,蹄声隆隆,旌旗招展,如同一柄直插秦川腹地的利剑。
离京半月有余,行程却比预想快了许多。这全赖于当今天子力排众议、倾力推行的“国道”工程。昔日“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黄土官道,如今已被灰白色的“天工水泥”路面所取代。路面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行,坚硬平整,雨雪不侵,极大地提升了车马通行效率与舒适度。官道两旁,甚至开凿了标准化的排水沟渠,植有防风固土的杨柳,虽在冬季只剩虬枝,却也显出一番井然有序的帝国气象。
沿途驿站,更是旧貌换新颜。驿站明显分为两种制式:一种是传统的“官驿”,白墙青瓦,门前立着“驿”字石碑和拴马桩,戒备森严,专供往来公务人员、军队换马歇脚,查验文书极其严格;另一种则是新设的“民驿”,规模更大,门口悬挂着统一的“大明客驿”招牌,提供食宿、车马租赁、货物寄存等服务,商旅云集,骡马嘶鸣,热闹非凡。更引人注目的是,几乎每个驿站旁都设有一间绿底黑字、悬挂着“大明邮政”匾额的代办所。门前时常有人排队,不仅有寄送信函的,还有办理小额银元汇兑、甚至托运些小件货物的平民百姓。身着绿色号衣的邮差骑着快马,背着邮包,在官道上往来穿梭,络绎不绝。
这番官道畅通、驿政革新、邮政便民的景象,无疑是天启新政带来的显着成果,彰显着帝国的活力与效率。陈宝玉坐在马车内,看着窗外这番景象,心中亦不免升起一股对当今圣上雄才大略的钦佩之情。然而,他的目光很快便被官道两侧的景象所吸引,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一旦稍稍偏离这代表帝国门面的水泥主干道,景象便陡然一变。道旁村落大多屋舍低矮破败,土墙斑驳,许多屋顶甚至还是茅草覆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值寒冬,田野萧瑟,荒芜的土地上偶尔可见几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村民,蜷缩在背风的墙角下晒太阳,眼神麻木,仿佛对眼前飞驰而过的钦差仪仗毫无兴趣,与官道上车水马龙、驿站里人声鼎沸的繁荣相比,这些村落仿佛被遗忘在另一个灰暗的时空。
越靠近西安府,这种触目惊心的反差就愈发强烈。东边是城墙高耸、屋宇连绵、商贸繁盛的西北重镇西安,而西、北方向望去,却是大片灰黄破败、民生凋敝的村落。繁华与贫困,仅一路之隔,却宛如天渊之别。陈宝玉的心不断下沉,他深知,边军粮饷若被层层贪墨,最终榨取的都是这些底层百姓的血汗,侵蚀的是边关将士的骨血! 这刺眼的贫富鸿沟与民生艰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心头,更坚定了他彻查此案、扫清蠹虫的决心!
午时,队伍抵达陕西东大门——潼关。关城巍峨,雄踞山河险要,古朴的城墙与脚下崭新的水泥路面形成一种奇特的时空交错感。
关前,早已黑压压候着一群官员。为首的,是陕西布政使司左参政(从三品)、按察使司副使(正四品)以及潼关兵备道等一众地方大员。他们身着簇新官袍,在寒风中肃立,见钦差仪仗那“钦差”、“肃贪”、“如朕亲临” 的旗帜迎风猎猎,立刻齐刷刷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整齐划一:
“陕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潼关卫)恭迎钦差大人!钦差大人一路辛苦!”
场面隆重,礼数周到,几乎挑不出错处。
陈宝玉在王朝及数名龙鳞卫的贴身护卫下,走下马车。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封疆大吏,将他们看似恭敬却暗含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的眼神尽收眼底。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陈宝玉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直接穿透了表面的客套,“本官奉旨查案,时间紧迫,潼关驿馆就不歇息了。即刻前往西安府。”
左参政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一步,语气却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钦差大人雷厉风行,实乃我辈楷模,下官佩服。只是…大人一路劳顿,风尘仆仆,西安府各衙署想必已精心准备迎迓之礼,巡抚大人亦在翘首以盼…是否先至西安,稍事休整…”
“直接去永丰仓。”陈宝玉直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众官员脸色微微一变,迅速交换着眼神。左参政干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掩饰过去,躬身道:“…是,永丰仓乃军粮重地,关乎边陲稳定,大人亲临督查,自是应当,下官等便不耽搁大人行程了。”话语恭敬,却透露出陕西官场早已互通声气、严阵以待的信息。
陈宝玉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登车。
“启程!”王朝声如洪钟,令下,车队毫不停留,如同一道钢铁洪流,穿过潼关雄伟的城门,将那群心思各异的迎迓官员抛在身后。平坦的水泥官道使得车队得以保持高速,未作丝毫滞留,充分展现了钦差不恋虚礼、直指目标的锐气。
车队绕过西安外城的繁华街区,依据陈宝玉的指令,直扑位于西安府东郊、渭水之滨的永丰仓!
此仓非比寻常,乃是陕西乃至整个西北地区最重要的军粮储备与转运中心之一,规模宏大,仓廪林立,守备森严。边军数十万将士的口粮,大半经由此仓周转。若军饷粮草出问题,永丰仓必是重中之重!
当钦差队伍的旗帜如同天降神兵般突然出现在永丰仓外时,仓场大小官吏显然措手不及,乱作一团。仓场大使(正六品)李德全连滚带爬地率众迎出,官帽歪斜,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冷汗,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声音都变了调:
“卑…卑职永丰仓大使李德全,参…参见钦差大人!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他跪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身体微微发抖。
陈宝玉走下马车,目光如电,扫过眼前这片看似繁忙却处处透着慌乱与诡异的仓场,根本不与他废话,直接下达雷霆指令:
“李大使,即刻将永丰仓近三年所有收支总账、分类细账、盘库记录、转运调拨票据、仓廪修缮记录,全部调出,即刻送至官厅!本官要亲自查阅!**”
“另,点齐所有仓廪钥匙,派熟悉库房之吏员跟随,本官要即刻、亲自、逐廪开仓盘验!**”
命令斩钉截铁,如雷霆炸响,毫无转圜余地!
李德全浑身一抖,脸色更加惨白,支吾道:“大人…大人一路辛苦,鞍马劳顿…是否先…先至官厅用杯热茶,稍事歇息…容卑职…容卑职稍作准备,将账册票据整理齐备…这仓廪众多,盘验需时…”他试图拖延时间。
“嗯?”陈宝玉目光骤然一冷,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冰刃刮过,“李大使,你是要本官等着?还是要本官这‘如朕亲临’的旗牌等着?!” 他猛地侧身,手臂一挥,直指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明黄夺目、绣着五爪金龙和“如朕亲临”四个大字的王命旗牌!
龙鳞卫缇骑适时地“哐”地一声,齐齐向前踏出一步!甲叶碰撞,发出一片冷冽的金铁交鸣之声!浓烈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在地,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卑职万万不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嘶哑着嗓子对身后早已吓傻的属吏们吼道:“快!快!按大人的吩咐办!快啊!都愣着干什么!想掉脑袋吗?!”
永丰仓瞬间鸡飞狗跳,乱作一团。书吏们抱着成捆的账册踉跄奔跑,仓丁们慌乱地集合找钥匙。陈宝玉对王朝使了个眼色,王朝立刻会意,派出手下龙鳞卫士兵,“协助”仓场吏员调取账册、“协助”接管所有关键库房钥匙、“协助”把守各处要道门户,名为协助,实为监控,防止任何人做手脚、转移物资或传递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