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返回江南的路途,漫长而悠然。
马车碾过官道,将京城的喧嚣与繁华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致从巍峨的城墙、规整的田陌,渐渐变为连绵的青山、潺潺的溪流。春日暖阳透过车帘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在江谢爱微阖的眼睫上跳跃。
这几日,她睡得格外安稳。或许是旧地重游,解开了心中最后一点郁结;又或许,是身边有杨晨铭和念江的陪伴,那份踏实的温暖足以驱散所有前世的阴霾。杨晨铭见她神色恬静,便也由她小憩,自己则拿着一卷兵法,偶尔抬眼,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睡颜上,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
杨念江则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新奇景象,一会儿又缠着杨晨铭问些江湖轶事,童言稚语,为这漫长的旅途增添了不少生趣。
这一日,马车行至一处山间驿站,众人稍作休整。午后,江谢爱靠在软枕上,伴着车轮滚滚的催眠声,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梦乡。
这一次的梦境,与前世的那些血色与悲戚截然不同。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桃花林中。那桃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霞,微风拂过,落英缤纷,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香气。这片桃林,像极了江南江家旧宅旁的那一片,却又似乎更加广阔,更加虚幻,仿佛不属于人间。
不远处,站着一对男女。
男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丝熟悉的清冷,但那双看着女子的眼睛,却盛满了她从未在前世见过的温柔与缱绻。他不是那个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奸臣”杨晨铭,也不是那个在战场上浴血杀伐的将军,他只是一个深爱着眼前女子的普通男人。
而那女子,一身素雅的罗裙,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江谢爱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被仇恨与绝望侵蚀,依旧保留着少女纯真与美好的自己。
那正是前世的自己,与前世的他。
“阿爱,”梦中的杨晨铭轻声开口,声音低沉而悦耳,“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
前世的江谢爱依偎在他身边,点头笑道:“是啊,真美。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会的。”杨晨铭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我们会的。前世的债,我已经还清。你的恨,也该放下了。”
他说着,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桃花,仿佛看到了此刻梦境之外的江谢爱。他的眼神清澈而坦然,带着一丝释然与祝福。
“阿爱,好好活下去。替我,也替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一世的山河,好好爱那个为你付出了一切的他。”他微笑着,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比我更懂得如何爱你。忘了我吧,或者,将我当成一个遥远的梦。”
前世的江谢爱也看过来,她的眼中没有嫉妒,只有纯粹的祝福。她对着江谢爱,轻轻福了一福,柔声道:“谢谢你,替我圆了那个没能实现的梦。从今往后,他便是你的了,请你一定要幸福。”
话音落下,两人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渐渐模糊。他们没有消失在痛苦与不甘中,而是在漫天飞舞的桃花瓣里,相视一笑,化作点点金光,消散无踪。
那片桃花林也随之缓缓褪色,最终化为一片温暖的白光。
“不……不要走!”江谢爱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捞到一手虚无。
“阿爱,醒醒!阿爱!”
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谢爱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杨晨铭写满担忧的脸。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但这泪水,不再是前世的绝望与痛苦,也不是重生后的迷茫与挣扎,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解脱。仿佛压在心头两世的重担,在这一刻被彻底卸下。
“我梦到他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轻快,“梦到……前世的我们。”
杨晨铭身体一僵,随即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用温热的掌心抚去她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别怕,都过去了。”他低声安慰,以为她又做了噩梦。
“不,不是噩梦。”江谢爱摇摇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她将梦中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从那片桃花林,到那对男女,再到他们最后的话语与祝福。
“……他说,让我好好爱你,好好看看这一世的山河。”她说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却笑了,“晨铭,我好像……终于彻底放下了。前世的执念,就像那片桃花一样,落了,就散了。”
杨晨铭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担忧渐渐化为欣慰与动容。他低头,轻轻吻去她脸颊上最后一滴泪珠,声音低沉而坚定:“嗯,再也不分开。我们要一起看着念江长大,看着他成家立业,看着大朝永远繁荣昌盛。”
他的话,将她从个人情感的解脱中,拉回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是啊,他们的故事,早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爱恨情仇,更与这个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暗卫翻身下马,恭敬地敲了敲车壁:“主母,京城加急密报。”
杨晨铭眉头微蹙,接过密报展开。江谢爱也凑过去一同观看。密报是新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所写,内容是关于新帝近日在朝堂上的一些举措。他开始着手整顿吏治,提拔寒门学子,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削弱几个老牌世家的影响力。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密报的最后一句却引人深思:“陛下近日常提及‘忠勇王’之功绩,言‘若无叔父,朕何以安坐江山’,似有深意。”
江谢爱与杨晨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新帝长大了,他不仅懂得了如何治国,也懂得了如何制衡与拉拢。他提及杨晨铭的功绩,既是对他功劳的肯定,也是在向朝臣宣告,杨晨铭虽身在江南,但其威望仍是稳固皇权的重要支柱。
“看来,陛下是想给我们一份‘厚礼’了。”江谢爱轻声笑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杨晨铭将密报在烛火上烧尽,灰烬飘落,他握住江谢爱的手,淡然道:“无论是什么礼物,都及不上你方才那句‘终于放下了’。”
正在此时,车帘被一只小手掀开,杨念江探进头来,好奇地问:“爹,娘,你们在说什么礼物?念江也要!”
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眸,江谢爱心中一动,柔声问道:“念江,如果有一天,陛下让你当大官,治理很大的地方,你愿意吗?”
杨念江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愿意!但是,爹和娘要和我一起去。就像在边疆一样,爹打仗,娘安抚百姓,念江……念江就帮爹娘管好那些士兵和百姓!”
童言无忌,却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担当。杨晨铭与江谢爱相视一笑,心中无比慰藉。他们的儿子,正在以他们意想不到的速度成长,他继承了杨晨铭的责任感,也继承了江谢爱的仁爱之心。
马车再次启程,向着江南的方向缓缓行进。
夕阳西下,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江谢爱靠在杨晨铭的肩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中一片宁静。前世的恩怨情仇,如同一场大梦,如今梦醒,她身边有良人相伴,膝下有爱子承欢,眼前是万里江山,身后是海晏河清。
她侧过头,看着杨晨铭坚毅的侧脸,轻声说:“晨铭,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前世的自己,也谢谢你,找到了这一世的我。”
杨晨铭没有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马车继续前行,载着一家三口,驶向那片开满桃花的江南水乡。前世的执念已散,这一世的情缘,才刚刚开始。而远方,一份以江山为聘的“厚礼”,正悄然等待着他们。这既是荣耀,也是新的责任,但他们知道,只要彼此在身边,无论未来如何,他们都能携手并肩,从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