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隐寺归来,已过了三四日。江南秋意渐浓,庭院里的桂花开到了极盛,那日杨晨铭折回的那一小枝,被江谢爱插在书房案头一个天青釉的瓷瓶里,香气虽不如在山间时那般浓烈逼人,却依旧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如同她心底那点关于那封信的疑影。
杨晨铭一切如常。他依旧会耐心指点杨念江派来的信使关于北方水利的细节,会陪着江谢爱在黄昏时散步,听她说着商盟送来的、关于海上新航路的趣闻,也会在灯下,拿着永熙帝送来的孩童启蒙读物,笑着规划未来孙儿的教导。他沉稳,温和,是一个卸下重担、安享晚年的夫君与父亲应有的模样。
可江谢爱太了解他了。了解他偶尔凝望远处时,那片刻的失神;了解他夜里虽依旧拥着她入睡,但有时,她能感觉到他臂弯比往日更用力些,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了解他看似随意放在书案一角、却时常翻阅的那几本往日并不感兴趣的星象杂论。
他在掩饰,或者说,他在独自承担着什么。而那把钥匙,似乎就是那封带着独特花押、关乎“宿世踪迹”与“推演之法”的信。
这日午后,杨念江的使者再次抵达,这次除了常规的问候与政务咨询,还送来了一批京城时兴的绸缎和几匣子宫内新制的糕点,说是永熙帝和皇后的一点心意。随行的,还有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透着精明的内侍监,姓胡,是宫中老人,言谈举止极为恭谨得体。
杨晨铭在前厅接待使者,听取正式的汇报。江谢爱则在偏厅,听着这位胡内侍说着京中趣事,以及永熙帝日常起居的琐碎。
“……陛下常念着王爷和王妃,说江南虽好,总不及一家团圆。”胡内侍笑容可掬,话语周到,“前几日,陛下偶得了一幅前朝古画,似是与江南地貌有关,想着王爷见多识广,特命奴婢带来,请王爷闲暇时品鉴一二。”
他示意身后的小内侍捧上一个长形的锦盒。
江谢爱含笑应着,目光掠过那锦盒,心中却微微一动。念江这孩子,孝心可嘉,但这般特意派一位资深内侍送来一幅画,似乎有些过于郑重了。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胡内侍,见他虽低眉顺目,但那偶尔扫过厅内陈设的眼神,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度。
“有劳胡公公远道而来。”江谢爱语气温和,“陛下和皇后费心了。不知陛下近日龙体可好?朝中可还顺遂?”
“回王妃的话,陛下圣体安康,朝中诸事平稳。”胡内侍躬身回答,话语滴水不漏,“只是……月前,钦天监测得星象有异,言说‘客星犯紫微’,虽然后来证实是虚惊一场,但陛下仁孝,心中记挂,特意让奴婢问问王爷和王妃,在江南可还安好?有无遇到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客星犯紫微”?江谢爱心头一跳。这星象之说,向来与帝王运数、天下变动相关联。她瞬间联想到了杨晨铭近日翻看的星象杂论,以及那封神秘的信。
她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劳陛下挂心。江南一切安好,并无什么不同寻常。”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前几日倒是我与王爷去了一趟云隐寺,供奉了些旧物,祈求家宅平安罢了。”
胡内侍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王爷与王妃虔心向佛,自有神明庇佑。”
又闲话了几句,胡内侍便恭敬地告退,去前厅与杨晨铭复命。
江谢爱独自坐在偏厅,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胡内侍那句关于星象的询问,绝非随口一提。是念江真的因为星象之事担忧他们?还是……京城那边,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这与杨晨铭正在暗中调查的事情有关?
她起身,缓步踱到窗边。窗外,几株晚桂仍在吐露芬芳,甜香袭人。她看到前厅的方向,杨晨铭正亲自将胡内侍送出大门,两人站在门口又低声交谈了片刻,杨晨铭的背影在秋阳下显得挺拔而沉稳,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那股氛围,却让江谢爱觉得,绝不仅仅是品鉴一幅画那么简单。
晚膳时,杨晨铭神色如常,甚至主动提起了那幅画。
“念江送来的那幅《江天暮雪图》,笔法倒是老辣,只是年代鉴定上有些疑点,像是后人摹本。”他夹了一筷子江谢爱喜欢的清蒸鲥鱼,放入她碗中,“不过心意是好的。”
江谢爱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追问画作细节,而是仿佛随口问道:“那位胡公公,看着倒是稳重,在宫中有些年头了吧?”
杨晨铭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淡淡道:“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前在先帝跟前也伺候过,后来念江出宫建府,他便跟了过去,算是信得过的。”
他回答得很快,语气也没有破绽,但江谢爱却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凝滞。他显然知道胡内侍的底细,并且,对这次来访的目的,心知肚明。
“哦?”江谢爱垂下眼睑,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他方才还问起,江南近来有无什么不同寻常之事,说是京中前阵子星象有异,陛下担心我们。”
杨晨铭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深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似乎在判断她知道了多少。片刻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小孩子家,听风就是雨。不过是钦天监那帮人故弄玄虚,他已经处置了。不必担心。”
他伸出手,越过桌面,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有我在,任何事都不会影响到我们。”
他的话语笃定,眼神温柔,足以安抚任何不安。可江谢爱却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比平时更用力了些,那份力道,不像仅仅是安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或者说……决意。
他依旧没有提及那封信。
夜里,江谢爱醒来,发现身侧空着。她披衣起身,借着透过窗棂的朦胧月光,看到书房的方向亮着微弱的烛火。
她悄无声息地走近,透过未完全合拢的门缝,看到杨晨铭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政务文书,也不是星象杂论,而是那封——她昨日悄悄留意过、被他收在抽屉深处的、带着独特花押的信函!
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心微蹙,指尖在信纸的某一行字上反复摩挲。烛光跳跃,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那神情不再是白日的温和从容,而是带着一种凝重的、近乎破解谜题般的专注,以及一丝潜藏极深的……忧虑。
江谢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是当年面对千军万马、朝堂倾轧,他也总是成竹在胸,冷静自持。此刻,这种源自未知的凝重,比任何明确的危险信号更让她心悸。
她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阴影里,看着烛光下他孤独而专注的身影,看着那封仿佛承载着不祥的信函。
桂花的暗香,不知何时又从窗外飘了进来,与书房内沉郁的气氛交织在一起。
她终于确定,那绝不是什么“云游方士的谶语”。那封信,连同京中来的、提及星象的询问,以及杨晨铭反常的举动,共同指向一个隐藏在平静生活下的、她尚未触及的漩涡。
而杨晨铭,正独自挡在这个漩涡之前。
她轻轻退回卧室,躺回尚有余温的床榻上,闭上眼睛。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既不愿她担忧,她便暂且不问。但她绝不会坐视他一人面对。那信上的花押,她需得找个机会,弄个清楚。
秋夜渐深,桂影婆娑,暗香浮动中,一场无声的守护与探寻,已然拉开了序幕。而那信函末尾,一个看似随意勾勒、如同扭曲星轨般的花押,在月光下,似乎正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