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云乐行里安静得有些异样。平日此时,或多或少会有几个学生拨弄琴弦的零星声响,或是东哥粗声大气的指导声。但此刻,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行走的微弱“滴答”声,以及……东哥指尖那支香烟静静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嘶嘶”声。
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在东哥眼前盘旋、扭曲,模糊了他望向玻璃门外的视线。他的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弹一下烟灰,眼神里带着一种专注的等待,像是在守候一个重要的约定。
终于,一个清瘦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玻璃门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推开了门。门框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东哥几乎是瞬间就回过神,迅速将还剩大半截的香烟摁灭在茶几上那只满是斑驳烫痕的烟灰缸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抬起手,在空中用力挥动了几下,试图驱散那些尚未散尽的、带着苦涩烟草味的空气,脸上随之浮现出一丝略显尴尬的笑容。
“东哥!”夏语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他背着沉重的书包走了进来,目光扫过东哥驱散烟雾的动作,却仿佛完全没有在意空气中残留的那点不适,只是径直走向那张熟悉的旧沙发,将书包卸了下来。
“夏语,你来啦!”东哥停下徒劳的动作,笑容变得自然了些,他搓了搓手,“坐,快坐。”
夏语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接而坦诚地看向东哥:“东哥,今天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乐队那边……?”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似乎做好了接收任何消息的准备。
东哥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摆了摆手,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其实也没啥特别紧急的事。就是……今天不知怎么的,特别想找你过来聊聊天,说说话。”他顿了顿,看着夏语有些意外的表情,又补充道,“顺便嘛,也想再跟你仔细敲定一下下周一下午乐队排练的细节,看看你这边还有什么想法。”
夏语抿了抿嘴唇,眼神里的戒备稍稍放松,点了点头:“东哥你说。我听着。”
东哥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磨损的皮革。窗外的夕阳正缓缓下沉,金红色的余晖透过玻璃门,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今天……已经是周四了。”东哥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满打满算,还有三天,就是下周一下午,乐老师要过来看我们排练的日子了。”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夏语脸上,带着温和的探询,“时间越来越近,东哥就是想提前问问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状态调整得如何?心里有底吗?或者……有没有觉得特别有压力、特别紧张的地方?提前跟我通通气,我也好心里有个数,看看能不能帮你调整调整。”
他说得很慢,很谨慎,仿佛怕给眼前的少年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
夏语没有立刻回答。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相互交握的手指上,似乎在仔细审视自己的内心。乐行里再次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东哥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他看着少年低垂的、带着柔软发旋的脑袋,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柔:“你放心,夏语。今天我就叫了你一个人过来。小钟、阿荣、小玉他们我都没通知。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跟我直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当……就当是咱爷俩随便唠唠。”
这番话像是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打开了夏语心里某个紧锁的盒子。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东哥。东哥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和真诚,没有任何敷衍和客套,只有全然的关切和信任。
夏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略微有些干涩:“东哥,其实……说实话,除了在你这里,和大家一起排练的时候,我能完全投入进去,暂时忘了别的……其他时间,我还真的……有点紧张,压力也挺大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道:“而且,这个压力……也不全是因为乐队表演这件事。你也知道,我除了搞这个乐队,还是学校的团委副书记。还有……早一段时间,我也刚当上了文学社的社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事情一下子堆过来,有时候真的会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东哥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哦?可以啊小子!身兼数职啊!不错,真不错!这说明学校老师和你那些同学都信任你嘛!这是好事!” 他的夸奖真诚而毫不吝啬,带着长辈的欣慰,“你继续说,东哥听着。”
夏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抓了抓头发,那动作里还带着点未脱的少年稚气。他接着说道:“其实刚刚考完月考,学习上的压力倒还好,我能自己调整。但是学校的那些社团工作……确实是让我有点分身乏术。团委的事情虽然不算惊天动地,但特别杂,特别琐碎,一件件都需要时间去跟进、去落实。”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真实的困扰:“至于文学社那边……就更复杂了。我才刚接手没多久,很多东西都还在摸索阶段,章程怎么执行、活动怎么策划、怎么调动社员的积极性、怎么把深蓝杯的报道做好……千头万绪,感觉每一样都需要花很多心思。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很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陈婷学姐的推荐,也怕让社里的同学失望。所以……压力确实是有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放心倾诉的树洞,将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稍稍释放了一些。
东哥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听。直到夏语说完,他才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回来放到夏语面前的茶几上。
“喝点水。”东哥的声音很温和,“你刚才说的那些,团委的工作,文学社的担子……这些具体的事情,东哥我没经历过,可能给不了你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建议。” 他坦诚地说道,目光里没有丝毫敷衍,“但是,关于组乐队,关于上台表演前这种又期待又害怕、压力山大的感觉……”
东哥笑了笑,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早已逝去的青春。“东哥倒是可以跟你分享一下,我年轻那会儿的经历。不是什么大道理,就是一点旧事。”
夏语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我最爱听故事了,东哥。您说。”
东哥被他期待的样子逗笑了,吸了口气,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我最早组乐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回忆的悠远,“我那会儿成绩嘛……也就那样,不好不坏,勉强考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记得刚入学没多久,有一天中午我去饭堂打饭,走在路上,隐隐约约就听到一阵吉他声,还有咚咚的鼓声。”
他的眼神变得专注,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那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把我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当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了,手里攥着饭票,就顺着那声音一路找过去。最后,在一个特别偏僻、几乎没人用的旧教室里,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推开门,我就看见几个男生在里面。他们都留着半长的头发,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的抱着吉他,有的坐在鼓后面。”东哥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那时候他们排的是一首外国的摇滚歌,英文的,我一句歌词都听不懂。但是……”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至今仍未消退的激动:“但是那个旋律!那个节奏!就像一把锤子,咚的一下,直接就砸进了我这个地方!”他用手握拳,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左胸,心脏的位置,“就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这东西,我这辈子离不开了!就是它了!”
“后来,我就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求他们让我加入。啥也不会,就从最基础的开始学,怎么按和弦,怎么识谱,怎么跟上节奏……手指头磨破了不知道多少次,起了厚厚的茧子。”东哥伸出自己的手,手指关节粗大,指尖确实能看到一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慢慢地,我才成了乐队里的一份子,虽然可能一直都是技术最差的那个,哈哈。”
他笑了笑,继续往下说:“记得我第一次上台表演,是在学校后面的一片露天草地上。那不是什么正式演出,就是一群喜欢音乐的学生自己凑钱搞的一个小型的露天音乐会。台下观众不多,稀稀拉拉的,可能就几十个人吧。”
东哥的眼神变得有些遥远,仿佛穿越回了那个紧张又兴奋的夜晚。“前面几个在学校里有点名气的乐队上场的时候,底下还有欢呼声、口哨声。轮到我们的时候,我背着吉他,跟着队友走上那个临时搭的小舞台。聚光灯打下来的那一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嘲:“我他妈的手和脚,抖得跟筛糠一样!完全不受控制!台下那些人的脸,我都看不清,他们的声音,我也一点都听不见,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响得跟打雷似的。那三四分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弹下来的,脑子完全一片空白。就记得弹完了,鞠躬,下台,两条腿都是软的。”
“后来呢?”夏语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
“后来?”东哥嗤笑一声,“后来下了台,我队友才告诉我,说我弹的那首曲子,起码有一半的和弦都按错了,节奏也快了半拍。”他看向夏语,眼神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豁达,“但是,你猜怎么着?”
夏语摇摇头。
“台下那帮观众,根本没几个人听出来!”东哥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他们该嗨还是嗨,该蹦还是蹦。甚至后来还有人来跟我说,觉得我们那段即兴改编挺有意思,挺有想法的!哈哈哈……”
笑过之后,东哥的神色重新变得认真起来。他看向夏语,目光深沉而温和:“夏语,我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不是想教你该怎么怎么做,也不是想跟你吹嘘东哥当年多么菜鸟逆袭。”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夏语的肩膀上,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一种坚实的力量。
“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第一次上台,面对陌生的观众,都会紧张,都会害怕,都可能出错。这太正常了。”他的语气无比肯定,“但只要你有勇气站上去,拿起话筒,拨响琴弦,对你而言,就已经是一种成功了!你就是最棒的!”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更何况,你们这几个小家伙,比东哥我当年那个破乐队,强了何止一百倍!你们有想法,有技术,肯努力,还有……《海阔天空》这样的歌给你们托底。所以,别怕。”
东哥收回手,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夏语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记住东哥的话:到了台上,别想那么多。就相信你自己,相信你的队友。然后,用心去唱!把你心里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想法,都通过你的声音唱出来!不要管别人会怎么评价,怎么看。重要的是,这是你们自己喜欢做的事,是你们想发出的声音!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明白吗?”
夏语静静地听着,东哥的话语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注入他因压力而有些紧绷的心脏。那些话语或许朴实,却带着一种源自真实经历的重量和力量。他眼中的迷茫和紧张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清晰的坚定。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并非完全透彻,但东哥的心意,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抬起头,对着东哥露出一个明朗而坚定的笑容,那笑容里重新充满了朝气:“放心吧,东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加油的!一定不会让你和乐老师失望!”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东哥满意地笑了,用力一拍大腿,站起身,“那行!闲篇扯完,该干正事了!来,开开嗓,然后咱们再把两首歌过一遍!我去开伴奏!”
“好!”夏语也立刻站起身,活力重新回到他身上。
很快,垂云乐行里再次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先是任贤齐那激昂励志的《永不退缩》,然后是beyond那恢宏辽阔的《海阔天空》。夏语的歌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在东哥时而提醒“气息稳一点”、“这里感情再投入一些”、“注意和声进入的点”的指导下,变得越来越稳定,越来越充满力量,越来越具有穿透感。
他唱着,仿佛要将刚才所有的迷茫和压力,都通过歌声宣泄出去;又仿佛从东哥的故事和鼓励中,汲取了新的勇气和决心。
窗外的晚霞早已褪尽了最后一丝瑰丽,恋恋不舍地沉入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深蓝色的天幕上,月亮和星星不知何时已悄然探头,无声地注视着这间亮着温暖灯光、回荡着青春乐音的琴行。
成长的路或许就是这样,布满了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错误、一次次的迷茫和一次又一次的鼓劲与坚持。但正是在这不断的试错与修正中,那些稚嫩的翅膀,才会变得更加有力,最终得以挣脱束缚,飞向那片属于自己的、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