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清晨,阳光以一种近乎奢侈的力度倾泻而下,仿佛天神打碎了巨大的琉璃盏,金灿灿的碎片铺满了整条马路,每一寸柏油路面都反射着耀眼而跳跃的光斑。空气里前两日那砭人肌骨的寒意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融融的、近乎初夏的微醺感。
夏语骑着自行车,校服外套的拉链只拉了一半,任由带着温度的风灌进怀里,鼓荡起衣摆。他眯着眼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天气可真像女孩子的心思,前一刻还冷若冰霜,让你裹紧外套瑟瑟发抖,下一秒就变得明媚灿烂,笑得让你措手不及,真是神秘莫测,无法捉摸。想到某个特定的人,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车轮轻快地碾过那些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骑到教学楼附近,停好车,阳光穿透了清晨略显慵懒的空气,精准地砸了过来。
“夏语!这儿呢!来来来!”
夏语循声望去,只见吴辉强正趴在三楼教室外的走廊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兴奋地朝他用力挥舞着手臂,那架势活像一艘即将起航的船发现了灯塔。
夏语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走上楼。快到教室门口时,吴辉强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脸上洋溢着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吴大委员居然没在教室里忙着你的‘纪律检查大业’?”夏语笑着打趣道,目光却被他脸上过于兴奋的表情所吸引。
吴辉强没好气地扁了扁嘴:“去去去!别提那丧气话!快来,看那边!”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夏语的胳膊,把他拽到走廊边,手指急切地指向楼下校园的主干道。
只见三辆蓝色的中型货车正缓缓驶入校园,停靠在离露天操场不远的路边。车辆熄火后,车门打开,七八个穿着工装、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利落地跳下车。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带头人的男子拍了拍手,简短地说了几句,众人便默契地散开,动作熟练地打开了货车的后厢门。
阳光照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和金属车厢上,反射出微光。他们开始从车里搬出大大小小的银色金属桁架、厚实的木板以及一些看不清用途的设备。那些沉重的物件在他们手中似乎显得并不费力,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在安静的校园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吴辉强用胳膊肘碰了碰看得有些出神的夏语,语气得意洋洋,仿佛这是他家的工程队:“嘿!想什么呢?看傻了吧?猜猜,这些车这些人是来干嘛的?是不是很牛气?”
夏语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工人的动作,思绪却飞快地转动着。昨晩东哥在电话里略显匆忙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小子,明天我得来你们学校一趟……”再结合眼前的情景,一个答案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摸了摸下巴,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对一旁还在等待他惊讶反应的吴辉强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人……是来搭台的。”
“搭台?”吴辉强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搭什么台?”
“还能是什么台?”夏语侧过头,看向远处那片空旷的、平时用来做广播操和上体育课的露天场地,“今年的元旦晚会,不是说就在那个操场上举办吗?”
吴辉强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啊!文件里是这么说的!可这跟这些车……哦!!!”他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吃惊地看向楼下正忙碌着卸货的工人们,又猛地扭头看向夏语,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我靠!语哥!神了啊你!你怎么知道的?这你都能猜到?”
夏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掌握了独家秘密的淡淡优越感。他潇洒地一转身,将那片逐渐变得喧嚣繁忙的工地甩在身后,朝着教室走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天机……不可泄露。”
“哎哎哎!别走啊!说清楚!你到底怎么猜到的?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喂!夏语!语哥!……”吴辉强愣了一秒,立刻像块牛皮糖似的粘了上去,追在夏语身后不停地盘问,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这个清晨的小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夏语想象的要大。随着上课时间的临近,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多。那三辆蓝色的货车和忙碌的工人们,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好奇和八卦是少年人永不疲倦的本能,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交头接耳,低声猜测着。
“那是干嘛的呀?”
“不知道啊,来了好多车!”
“听说是在搭晚会用的舞台!”
“真的假的?今年在操场上开啊?那得多冷?”
“哇!看起来好厉害!晚上会亮灯吗?”
……
各种版本的猜测和议论如同暗流,在课间的走廊里、教室的角落中悄悄涌动。元旦晚会这个原本还有些遥远和模糊的概念,因为这些实实在在的金属桁架和工人师傅们汗水淋漓的身影,忽然变得具象而紧迫起来,一种混合着期待与好奇的神秘氛围,悄然笼罩了整个校园。
……
时间在笔尖与书页的摩擦中飞快溜走。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如同解除了某种静默的咒语,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
吴辉强一把抓起饭卡,另一只手精准地拽住正准备起身的夏语:“语哥!快!冲锋!去晚了饭堂的红烧肉就该没了!”对于干饭,他总是怀抱着最大的热情和最迅速的响应。
夏语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哭笑不得地跟着他汇入汹涌的人流,朝着楼梯口“奔袭”。刚冲到教学楼一楼大厅,夏语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侧门的方向,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欸?干嘛呢?快走啊!”吴辉强被惯性带得差点摔倒,不满地抱怨。
夏语没有回答,他的视线牢牢锁在侧门口那个正在四处张望的身影上。那人穿着一件半旧的皮夹克,微卷的半长发随意地垂在肩上,脸上带着些许奔波后的风尘仆仆,不是东哥是谁?
“东哥!”夏语挣脱吴辉强的手,扬声喊道,拉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吴辉强一起走了过去。
东哥闻声转头,看到夏语,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嘿!我刚还想找你呢,你小子手机怎么关机了?”
夏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按,屏幕漆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上课关机了,忘了开。东哥,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其实他心里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东哥用下巴指了指远处操场上已经初具雏形的舞台框架,笑道:“还能干嘛?明天不就是你们学校的元旦晚会联合汇演吗?我过来负责搞定这个大家伙啊!”他的语气里带着工匠对待自己作品般的自豪。
夏语了然地点点头,然后一把将还在懵懂状态的吴辉强拉到身前:“东哥,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哥们儿,同桌,吴辉强。”他又拍了拍吴辉强的肩膀,“强子,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垂云乐行的东哥!”
吴辉强瞬间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满了敬重和兴奋。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裤子上擦了擦手(尽管手上并没有汗),然后才郑重地伸出手:“东哥您好!我叫吴辉强!您叫我小强或者强子都行!久仰大名!语哥老跟我说您特别厉害!”
东哥被他的正式逗乐了,笑着跟他握了握手,语气很是随和:“你好啊小强!别听夏语瞎吹。我也常听他提起你,说你特别仗义,是个热心肠!”
被崇拜的人夸奖,吴辉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只会摸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刚才冲向饭堂的急切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夏语看着眼前这和谐的一幕,心情颇好,提议道:“东哥,您还没吃饭吧?要不……跟我们一起去饭堂凑合一顿?也体验一下我们高中生的伙食?”他知道东哥忙起来经常顾不上吃饭。
吴辉强立刻回过神来,疯狂点头附和:“对对对!东哥!我们高一饭堂虽然没高二高三的那么豪华,但大师傅手艺绝对棒!尤其是红烧肉,那叫一个绝!而且分量足,管饱!怎么样?尝尝?”
东哥刚想开口婉拒,他的肚子却十分不争气地、响亮地“咕噜”叫了一声。声音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居然清晰可闻。
三个男人同时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东哥有些窘迫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爽快道:“好吧!本想拒绝的,但这家伙已经替我回答了!行,今天就尝尝你们吹上天的红烧肉,看看是不是真的量大管饱!”
“绝对真!”吴辉强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就这样,三个人有说有笑,勾肩搭背地朝着高一饭堂走去。夕阳的金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少年人的热情与江湖大哥的爽朗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画面。
……
与此同时,综合楼三楼。
广播站的准备间里十分安静,与楼下的喧闹仿佛是两个世界。夕阳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刘素溪独自坐在桌前,微微蹙着眉,正专注地听着播音间里传出的试音声,同时核对着手里一份关于明天晚会广播支持流程的文件。
“叩叩叩——”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刘素溪头也没抬,声音清冷平稳。
门被推开,一个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女孩探进头来,是广播站的干事。她快步走到刘素溪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汇报工作的谨慎:“站长,刚有人看到夏语学弟了。”
刘素溪翻动文件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但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马尾女孩继续道:“他和他们班那个叫吴辉强的同学在一起,还有……还有今天来学校搭晚会舞台的那个负责人。他们三个……一起去高一饭堂了。”
“搭舞台的负责人?”刘素溪终于抬起头,清冷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阳光掠过她精致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是的,”马尾女孩显然做足了功课,立刻解释道,“听说那个负责人大家都叫东哥,在城东开了家乐器行,叫‘垂云乐行’。平时除了卖乐器,也做音乐培训和舞台搭建、音响调试这些活。好像……跟我们学校的乐老师还是好朋友。”
刘素溪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思绪在快速流转。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不客气,站长。那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马尾女孩完成任务,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准备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播音间里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刘素溪的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却似乎有些难以聚焦。
垂云乐行?负责人?东哥?
夏语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嗒嗒声。
是学生会李君主席介绍的?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李君高三了,忙于学业和升学,很多具体事务早已放手给副会长和部长们。
那是苏正阳?她思索着。夏语之前在他手下做过事,苏正阳性格开朗热情,人脉也广。而且上次开会,黄书记确实暗示过让团委和文学社更积极参与晚会,由学生会牵线搭桥认识一下舞台负责人,也合情合理。
她的逻辑思维清晰而缜密,迅速地将接收到的信息碎片拼接起来,得出了一个看似最合理、可信度最高的结论——这大概率是学生会工作往来产生的关系。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解开了某个小小的谜题,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文件上。阳光在她浓密的发丝上跳跃,勾勒出安静而专注的轮廓。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一饭堂里那个正和东哥、吴辉强谈笑风生的少年,心中藏着一个关于舞台、关于音乐、关于她的巨大秘密。那个秘密与学生会无关,与工作无关,只与一颗笨拙而真诚的、想要为她闪耀一次的心有关。
而她这份出于习惯的冷静关注与合理推断,也如同投入深湖的一颗小小石子,悄无声息,并未在那片正在饭堂喧嚣气氛中大快朵颐的湖面上,激起任何一丝涟漪。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处教学楼的屋檐之下,将那三辆蓝色货车和初具规模的舞台框架,染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金边。明天,似乎注定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