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带着那几枚烫手山芋一样的纯白符文回到营地，感觉肩膀比扛着一座山还沉。他没急着休息，直接把墨衡和几个核心人物叫到还没完全修好的议事棚里，把见闻一五一十倒了出来。当听到“逆熵法庭”把林栀定性为“不稳定变量”，而“万机之网”已经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准备直接下手时，棚子里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墨衡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更加灰败，他拿起一枚符文，手指微微颤抖。那符文触手冰凉，内部的光晕流转仿佛蕴含着整个星系的运行规律，精妙得让人敬畏，也冰冷得让人心寒。“拿我们当维持实验稳定的看护……拿林丫头当提供数据的样本……”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知识分子被彻底羞辱后的无力感，“这他妈……比直接杀了我们还难受。”
“难受也得受着。”苏牧打断他，语气硬得像块石头，但眼底深处是压不住的焦灼，“现在不是怄气的时候。‘万机之网’那玩意儿可不会等我们缓过劲来。我们必须抢在它前面，把这通道加固了，至少……得保证林栀传回来的消息别被截胡了。”
没有任何喘息，营地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这一次，气氛比准备通道仪式时更加凝重，还多了几分悲壮和屈辱。大家都知道，他们现在要使用的力量，来自一个视他们为蝼蚁的冰冷存在，这感觉就像明知是毒药，却不得不喝下去续命。
墨衡把自己关在临时搭建的、四处漏风的“实验室”里，对着那几枚符文和一堆破烂仪器较劲。他本就虚弱，现在更是拼上了老命，眼睛里布满血丝，炭笔在金属板上划得吱嘎作响。他得弄懂这玩意儿怎么启动，怎么引导，怎么才能让它那霸道的“秩序”力量，不把林栀留下的那点微光给吞了。
苏牧则带着人再次清理营地中央的基座区域。上次仪式留下的狼藉还没完全收拾干净，现在又得折腾。族人们沉默地搬开碎石，加固地基，眼神里都憋着一股劲。他们知道，手里摆弄的，可能是远方那个女孩的生命线。黑牙叔一边吭哧吭哧地夯土，一边低声骂骂咧咧，骂那帮不干人事的“法庭”，骂这狗日的世道，但手里的活儿一点没停。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墨衡终于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拿着一块画满了复杂到让人头晕的图案的金属板找到了苏牧。“勉强搞懂了点皮毛。”他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这玩意儿……太霸道了。它不是普通的能量，它更像是一种……‘规则指令’，直接作用于空间本身。我们需要一个非常精细的引导阵列，把它的力量像滴灌一样，慢慢渗进基座，还得避开林丫头信标的核心区域，不然肯定冲突。”
方案定下，立刻执行。这次参与的人很少，除了苏牧和墨衡，只有三个对能量感应最敏锐、手最稳的族人。仪式没有浩大的声势，反而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生怕一点差错导致前功尽弃。
墨衡站在重新刻画好的能量导引阵列中心，深吸一口气，开始用他那仅存的、微弱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激活第一枚符文。纯白的光芒亮起，如同有生命般顺着刻画的纹路流淌，缓缓注入基座。
嗡——
基座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原本黯淡的石质表面浮现出柔和而稳定的白光，仿佛被注入了坚实的骨架。那株小草叶尖的光芒也随之明亮、稳定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仿佛随时会熄灭。
有效！众人心头一松，看来第一步走对了。
墨衡不敢大意，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开始引导第二枚、第三枚符文。随着更多秩序力量的注入，基座散发出的白光越来越浓郁，甚至形成了一个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力场，将周围那无所不在的空间挤压感都推开了一些。苏牧能清晰地感觉到，心中那丝连接彼岸的冰冷烙印，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稳定，就像一根原本随时会断的蛛丝，被加固成了细绳。
希望，似乎在一点点凝聚。
然而，就在墨衡引导第四枚符文，准备将其力量也融入基座，进行最后加固的关头——
异变突生！
基座上稳定流转的纯白光芒，猛地一滞，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光芒变得刺眼夺目，甚至带着一种攻击性的锐利感！整个基座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尖锐嗡鸣，刻画的纹路忽明忽灭！
“不好！”苏牧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与林栀的连接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仿佛那根刚加固的“细绳”要被生生绷断！
墨衡脸色瞬间煞白，死死盯着旁边几个用残存零件拼凑出来的能量监测仪，上面的指针疯狂乱跳：“排斥！是力量排斥！林丫头留下的信标……她的力量本质是‘平衡’，是包容中的坚韧，而这符文的‘秩序’是绝对的、排他的！它们在基座内部打起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株小草叶尖的纯白之光也开始疯狂闪烁，光芒深处，一股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屈不挠生机的绿意顽强地透了出来，与那冰冷的白光相互绞杀、侵蚀！那是林栀力量的本质，在与外来秩序进行着本能的反抗！
强行融合下去，唯一的结果就是基座彻底崩溃，信标湮灭！
“停下！快把力量导出来！”墨衡嘶声喊着，试图逆转引导过程，将那枚尚未完全融入的符文力量抽离。
但冲突已经引发，就像点燃的炸药引信，哪是那么容易熄灭的？两股性质迥异的高维力量在狭小的基座内激烈冲突，能量乱流四处冲撞，基座表面甚至开始出现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
眼看心血就要毁于一旦，连接即将断绝——
苏牧眼都红了，他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到基座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将自己的双手猛地按在了能量冲突最激烈的基座中心！
他没有试图用自己那点力量去压制或调和——那无异于螳臂当车。他做的，是彻底放开自己的心神防御，将自己与林栀之间那基于生死誓言的心灵连接，将自己心中那丝冰冷的意志烙印，将自己所有的记忆、情感、对未来的期盼、对族人的责任……一切属于“人”的、无法被纯粹逻辑量化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敞开，如同一个笨拙的缓冲垫，硬生生塞进了两股疯狂对冲的力量之间！
“苏牧！你他妈不要命了！”墨衡吓得魂飞魄散，这种举动，稍有不慎，他的意识就会被两股高维力量瞬间同化或撕成碎片！
苏牧已经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在双手接触基座的瞬间，难以想象的痛苦就淹没了他。他的意识仿佛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和极寒的冰窖之间反复煎熬。一边是冰冷的、试图将一切意识、情感都格式化成绝对有序数据的秩序洪流；另一边是温暖的、充满生命力却带着自身不容侵犯的独立性的平衡之力。他的灵魂成了战场，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的身体表面出现了诡异的景象：左半身皮肤下浮现出冰冷的、不断变化的纯白几何纹路，右半身则透出温暖的、如同植物脉络般的绿色光晕。他整个人像一个即将碎裂的琉璃制品，剧烈地颤抖着，嘴角、眼角、鼻孔、耳朵都渗出了殷红的血丝。
但他没有倒下。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执念支撑着他——守住这条线！守住她回来的路！他将所有对林栀的思念、那些共同经历的片段、营地里的灯火、孩子们的笑声、还有那份“等她回来”的简单承诺，化作最原始、最坚韧的意志力，不去对抗，而是像藤蔓一样，温柔又固执地缠绕向那两股狂暴的力量，试图去安抚，去沟通，去告诉它们：这里，还有一个“人”在！
奇迹，就在这近乎自杀的举动中发生了。
那冰冷无情的秩序之光，和那温暖倔强的平衡之力，在接触到苏牧那充满“人性”杂质的、混乱而鲜活的意志时，竟然……同时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
就好像两种绝对理性的存在，突然遇到了一个无法用它们现有逻辑模型完全解析的“意外参数”。情感、誓言、记忆……这些无法被量化的东西，让它们那完美运转的逻辑出现了一刹那的“卡顿”。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墨衡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拼尽最后一点精神力，不再试图分离力量，而是引导着剩余符文的能量，以及基座内冲突的能量流，如同最高明的织工，在基座外围飞速编织出了一层复杂而坚固的、纯粹的秩序结界！这层结界像一个坚固的笼子，暂时将内部依旧冲突不休的两股力量约束、隔离了起来！
剧烈的能量波动渐渐平息，尖锐的嗡鸣声减弱，基座表面的裂纹停止了蔓延。那株小草的光芒虽然内部依旧紊乱，但总算稳定了下来，没有熄灭。
苏牧脱力地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黑牙叔一把抱住。他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七窍流血的样子十分骇人，显然是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了重创。但当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那稳定下来的基座和小草时，嘴角却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成功了……暂时……
“只能……做到这样了……”墨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被一层稳定白光笼罩、但内部光芒依旧有些闪烁不定的基座，声音虚弱得如同呓语，“强行融合……行不通。现在这基座，等于有个结实的‘乌龟壳’，但壳里的‘芯子’（林栀的信标）和‘壳’本身（秩序符文）还在较劲……只是被强行摁住了。通道是稳了点……但……脆得很，经不起大风浪。”
苏牧虚弱地点点头，他能感觉到，与林栀的连接确实比之前稳定了，清晰了，但同时也多了一层薄薄的“膜”，那层秩序结界在保护通道的同时，似乎也过滤掉了一些东西，让林栀传来的意念感觉……隔了一层，不那么真切了。
就在众人刚松了半口气，准备收拾残局的时候——
仿佛是感应到通道稳定性的提升，远在“归墟”的林栀，再次传来了信息。
而这一次，苏牧和墨衡感受到的韵律，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不再是艰深晦涩的法则解析，也不是充满急迫的警告。
那透过通道传来的波动……变得异常复杂，却又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和……结构感？如果说之前的信息是杂乱的电波，那现在传来的，就像是一段精心编排的、拥有起承转合的……乐章？或者说，是一种蕴含着独特数学美感的……编码？
她似乎在那边，不仅仅是在被动适应或窃取“归墟”的法则，而是在那绝对的虚无和终结之中，主动地……构建着什么？一种能够与“终结”本身共存，甚至是从“终结”内部衍生出来的、全新的……秩序雏形？
苏牧和墨衡震惊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林栀在那边……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然而，还没等他们从这惊人的发现中回过神，细细品味这全新的信息——
通过那刚刚稳定下来、还带着“补丁”的通道，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明显探询和计算意味的、冰冷的意念波动，如同暗夜里悄无声息伸出的触须，极其谨慎地……触碰了一下通道外壁那层崭新的秩序结界！
是“万机之网”！
它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
那触须般的意念一触即收，没有强行突破，似乎只是在评估这层新防护的强度和性质。
但苏牧和墨衡都清晰地感觉到，就在那一瞬间，通道另一端那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巨大无比、冰冷彻骨、由纯粹算法构成的眼睛，再次……聚焦了过来。
这一次，那目光中除了冰冷的计算，似乎还多了一丝……确认后的专注。
“猎物”的位置和状态，已被再次精确锁定。
而“猎人”的耐心，显然不是无限的。
新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营地中央那点刚刚稳定下来的星火，能否在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继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