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炉房的炭火烧得噼啪响。
苏芽第五次从冷汗里惊醒时,指尖还攥着半张皱巴巴的纸,墨迹未干的\"我不配签\"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青灰。
\"首领又犯癔症了?\"
外间传来灰姑压低的声音,夹杂着纸张摩擦的窸窣。
苏芽撑着炕沿坐起,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后颈的皮肤像被冰锥扎着——这是共感过度的老毛病了,可这次不同,每次昏睡前她都在写,写那些藏在《神损簿》最底层的秘密:三年前为救难产的春桃,她用共感引走了胎儿的\"命火\",结果春桃活了,自己却在雪地里咳了半月血;去年冬夜翻山救坠崖的巡哨,她把共感探进冰缝时,分明\"看\"见自己心脏上裂开道细纹;还有上个月心茧画脉络图那次,她明明察觉到脉络里的血在往骨头里钻,却对燕迟说\"只是累了\"。
\"这些纸......\"灰姑的声音突然哽住。
苏芽掀开棉帘,正撞见老仆蹲在灶前,膝头摊着十几张拼好的纸页,墨迹深浅不一,却严丝合缝拼成了一篇完整的文——她的字迹,她的质问,她的恐惧,全摊在这冬夜的炉火前。
\"灰姑。\"
苏芽的声音哑得像砂纸。
老仆慌忙要收纸,却被她按住手背:
\"别藏。\"她蹲下来,指尖抚过\"若首领靠骗命维持秩序,这法还能真吗?\"
那行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写的时候......真不记得。\"
灰姑的手在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凸起
\"您这半月总说胡话,夜里写了撕,撕了写......\"
她突然抓住苏芽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手指按在脉搏上
\"您脉跳得像打鼓,共感早把身子掏空了,偏要硬撑着说'法要立得稳'——\"
窗纸被夜风吹得哗啦响。
院外传来脚步声,燕迟的声音混着雪粒打在窗上
\"灰姑?苏芽可在?\"
苏芽猛地抽回手,将纸页塞进怀里,转身时撞得灶上的药罐哐当响:
\"我在。\"
燕迟掀帘进来时,怀里抱着一摞竹简。
他惯常束得整齐的发梢沾着雪,眉峰上凝着白霜,目光却比炉火烧得更亮:\"明日首签。\"他将竹简放在案上,竹片相击的脆响惊得苏芽肩头一颤,
\"我让人抄了你的'审判书'。\"
苏芽的喉咙发紧:
\"你......\"
\"我彻夜未眠。\"
燕迟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露出腰间那方常佩的玉牌——那是他从前当质子时的信物,如今刻着\"分治官\"三个字,
\"我在想,你总说'法要长在冻土上',可冻土下藏着腐根,不挖出来晒一晒,长出来的只能是歪苗。\"
他突然抓起案上的章程竹简,大步走向炉火,
\"你要它暖,那就让它先烧一回。\"
\"燕迟!\"
苏芽扑过去要抢,却见他在离火三寸处停住,竹片被烤得微微卷曲,\"不是真烧,\"他侧过脸,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是让它见见真痛。
你那些隐瞒的代价,那些不敢说的恐惧,才是冻土的纹路。
法若连这些都容不下,算什么'民议'?\"
苏芽的手垂在身侧,看着竹简边缘腾起细烟。
她忽然想起七年前跪在产床前,血浸透草席时的绝望——那时她以为救人性命就是全部,如今才懂,让人心甘情愿把命交给规则,比救十条命都难。
首签日的讲古台被雪洗得发亮。
三百余名民代表裹着各色补丁的棉袄,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雾,将台边那方刻着《民议立法会章程》的青石板围得密不透风。
老寨主周伯攥着旱烟杆挤到最前头:
\"按规矩,首签该是首领。\"
他烟杆敲着石板,
\"当年咱们跟着苏芽出荒谷,是信她能扛事——\"
\"扛事?\"
苏芽站在台边,靴底踩着结霜的草茎
\"万一将来这法害了人,我扛得住吗?\"
她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心茧扎着羊角辫站在最前排,怀里还抱着那支写\"同\"字的笔;李三缩在人群里,手指绞着衣角——去年他误毁粮仓,是苏芽顶着骂名说\"饿急了的人,该给口热汤,不是给刀\"。
全场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
忽然,一个清亮的童声从后排响起:
\"我娘说,错事要大家认!\"
那是曾背童谣制止抢粮的男孩,此刻正踮着脚,鼻尖冻得通红,
\"上次我偷摘了王婶的萝卜,娘让我给王婶磕了头,还帮她劈了半月柴——\"
苏芽的眼眶热了。
她转向燕迟,后者正站在台角,手中的台章在晨光里泛着青铜的冷光。
燕迟轻轻点头,将台章递给她。
苏芽翻开最后一页,原本该是首领签名的位置,如今被划成三百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工工整整写着各寨的名字。
\"这不是我写的法,\"
燕迟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惯有的清润,却多了几分烟火气,
\"这是你们将来要一起改的约。今日签的是纸,明日改的是心——法若错了,咱们就一起撕了重写。\"
台下响起细碎的议论,有人抹眼泪,有人攥紧了拳头。
苏芽摸向怀中,触到那枚冰凉的铜铃——是香奴用熔了的银镯铸的,说能\"镇住共感时乱撞的魂\"。
她将铃系在心茧手腕上,清音叮铃穿过晨雾:
\"从今起,你替我听鬼。\"
又转向人群里的脉姑,那是个总说\"救一人损一魂\"的老巫女,
\"您说得对,所以从今日起,没人再替你们扛魂。\"
她举起手掌,掌心那道从腕骨贯到指尖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白,
\"我的痛,只作引子。你们的痛,才该写进法里。\"
第一个上台的是李三。
他走路时膝盖直打颤,接过笔时手抖得厉害,墨迹在\"养育宽限\"条款旁晕开个小团,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眼泪蹭在了纸上:
\"我...我娘说,这法让饿肚子的人有了活路,该...该我先谢。\"
接着是王五,他签的是\"匠作抚恤\";心茧歪歪扭扭签在\"童学\"那栏,末了还画了朵小花;纸娘的字最工整,落在\"讼文公开\"处;小满踮着脚,把名字挤在\"冬猎分配\"里。
每签一人,柳六郎就击鼓一声,咚——咚——鼓声撞着山壁,惊得松枝上的雪扑簌簌落。
最后一位是百岁老妪,她被两个孙女儿架上台,枯瘦的手攥不住笔,便蘸了朱砂按指印。
红泥印子落在\"养老\"条款上,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就在她放下手的刹那,阴了半月的天空突然裂开道缝,阳光泼下来,远处的残雪顺着山梁滚落,发出闷雷似的轰鸣。
柳六郎的鼓声突然急了,他抹着眼泪吼:\"此约既立,非奉天承运,乃生于冻土,长于共痛,立于同签!\"台下爆发出山呼般的应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举着签了名的纸页转圈。
散场时已近黄昏。
燕迟寻到医棚时,苏芽正趴在案上昏睡,《神损簿》摊开着,最新一页写着
\"今日未用共感,梦里没人喊我。\"
他轻轻合上簿子,忽觉袖中一暖——是支温墨笔,笔杆上刻着\"换班\"二字,还带着苏芽掌心的温度。
\"燕先生!\"
小满捧着个红绸包撞进来,封皮烫金的《春耕令》在夕阳下闪着光
\"新册印好了,您看这'法有根,生春'——\"
燕迟接过书,远处传来第一声布谷鸟鸣,清越得像要撞碎冬天的壳。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指摩挲着笔杆上的刻字,忽然听见院外有人喊:
\"分治官!西寨的人来说,冻土裂的缝又宽了,想请您去看看新订的'护渠法'......\"
三日后的晨雾里,讲古台的青石板上多了道新刻的纹路——那是首签日三百个名字的拓印。
有人说,夜里听见石板下有细流的声音,像春天在冰层下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