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泛白时,苏芽将最后一针收进针囊。
火塘里的炭星噼啪爆开,映得她眼底发亮——昨夜燕迟的影子在窗下逗留了半柱香,她数过他靴底积雪的咯吱声,共十七下。
这说明他在犹豫,而犹豫,往往是要做大事的前兆。
\"苏头!\"
春桃掀帘的风卷进半片冰碴
\"燕先生天没亮就去了账房,文娘抱着账本直跺脚,说他翻得比雪豹刨兔子还急。\"
苏芽把补好的皮袄往臂弯一搭。
她知道燕迟等不到她开口——自上月他跟着采药队学认雪线,看她用盐卤给伤兵洗疮口时,那双总翻经史的手就开始往袖里塞算盘了。
账房的门虚掩着,墨香混着霉味涌出来。
燕迟正俯身在案前,发绳散了半缕,沾着草屑。
文娘捧着一叠泛黄的纸页,指尖在发抖
\"这是小石头被劫时藏在袄里的,原以为是废账......\"
\"不是废。\"
燕迟的笔尖重重戳在纸页上
\"北寨三月前粮耗十八石,如今记三十石。\"
他抬头时眼里烧着火
\"苏芽,他们每月多吃四成粮——不是不够,是养了闲人。\"
苏芽靠在门框上,看他耳尖通红。
这副模样像极了去年冬天,他蹲在马厩里数马草,非说
\"三匹瘦马吃了五匹马的料\"
结果真从草堆里翻出两个偷粮的杂役。
\"所以?………….\"
她故意拖长音。
燕迟抓起笔,墨迹在纸上洇开
\"凡入我谷者,记口粮、记工分、记伤残——不劳者,不食。\"
他推过纸
\"文娘誊三份,一份射北寨,一份贴醒事墙,一份......\"
\"藏地窖密匣。\"
\"好。\"
苏芽摸出腰间的铜哨含在嘴里,吹出短促的两声。
小禾从梁上翻下来,发间冰珠落了文娘一脸。
她盯着沙盘上\"北寨\"二字,用黑钉一圈圈围住,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淬了冰。
三日后的风雪里,小禾的脚印在谷外拖出长痕。
她扒着苏芽的袖子比划,手指快得像打机关——阎九娘在寨门口支了刑台,两个男人被按在雪地里,手筋被牛筋绳抽得翻出来,血珠子落进雪堆,红得像北行人谷口的灯笼。
\"她杀的是替罪羊。\"
燕迟把茶盏一扣
\"真正吃闲饭的是她的亲兵,是给她暖被窝的老鸨,是那些连刀都举不动的赌鬼。\"
他又写了张纸
\"《归谷约》:带口粮、带孩童入谷,男子矿队不为奴,妇人巡查领铁券——但要交兵器,登名册。\"
苏芽接过纸,指尖停在\"登记名册\"上:
\"你这是要挖她的根。\"
\"根不在刀上,在名字里。\"
燕迟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化开的冰
\"叫得出名字的人,就难再当野鬼。\"
当夜,醒事墙前的火把噼啪响。
苏芽举着炭笔,在\"女人的脚,也能踩进敌人心窝\"旁画了个圈,转头对春桃说
\"明日带妇人队巡谷外三里,专捡流民扎堆的地儿走——要让她们看见,咱们的皮袄是干的,锅灶是热的。\"
春桃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她们要是问?\"
\"教她们认工分牌。\"
苏芽又转向小禾
\"拿红姑的画像去北寨,专盯那些往灶房送食盒的——阎九娘的亲信,总得给主子留口热汤。\"
小禾点头,发辫上的银铃轻响。
燕迟是在哨台找到的。
他裹着黑底红纹的旗子,像尊铁铸的像。
小禾不知从哪儿摸出块染血的布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降\"字,边缘有几个小指印,红的是血,白的是面渣。
燕迟接过布条,指腹蹭过那几个指印。
他突然笑出声,从怀里掏出《工酬录》,在首页添了行小字
\"活谷元年,第一份降书,未署名,但算数。\"
谷外的冰原上,不知何时漫起一缕蓝光。
那光极淡,像谁把月亮揉碎了撒在雪上,随着燕迟的笔尖颤动,像是应和,又像是在说些什么没说完的话。
第七日晨的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
小禾的皮靴踩碎薄冰,跑得比雪狐还急。
她冲进谷时,掌心攥着半块女巾,布角浸着血,看不出是新是旧,只隐约能辨出些绣纹——像是朵被揉皱的梅花,又像是团没烧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