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废墟之上,风卷灰烬如雪。
沈青梧单膝跪地,指尖抚过心口——那里玉锁温热搏动,却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细密的银针顺着血脉一寸寸扎进骨髓。
她低头看去,衣襟内侧竟渗出一道细血痕,位置正与幻象中刺向帝王的那一剑重合。
血线极细,却深可见肌理,像被命运之手提前划下的判决。
烬瞳微弱的声音在识海响起:“主人……每窥一瞬未来,便折一段阳寿。”
声音断续如游丝,带着魂体将熄的颤音,“你看到的……不是预兆,是代价。”
沈青梧闭目不语。
银蝶绕身三圈,最终栖于肩头,羽翼微颤,似也在哀鸣。
三只蝶影黯淡无光,其中一只翅尖已出现裂纹,像是随时会化作飞灰。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命织台崩塌,影契织命瓦解,可“归墟”并未死去——那一缕金丝缠绕萧玄策心口,悄然隐入虚空深处,正是它复苏的征兆。
她缓缓将判官印贴回胸口,冰冷的符文嵌入肌肤,与玉锁共鸣,激起一阵刺骨寒意。
冥途之力回流体内,带来短暂清明,也加剧了五脏六腑的灼痛。
她曾以为自己能承受万魂怨念,可如今才明白,真正蚀骨的,是窥见天机后的反噬。
“原来……审判命运的人,也要被命运审判。”她低语,嗓音沙哑如砂石磨喉。
风止,灰烬落地。
远处传来脚步声,轻而谨慎,是宫人特有的碎步节奏。
她抬眼,望向殿外幽暗长廊——有人来了。
不是侍卫,也不是太监,气息虚浮,带着阴气残留的滞涩感。
是断念。
那名预罪解咒僧缓步走入残垣,僧袍染尘,手中提着一盏幽蓝灯笼,灯芯跳动着半透明的魂火。
他目光扫过废墟,最终落在沈青梧身上,眉头微蹙:“你强行开启‘命镜’,窥视因果线,已是触犯冥律。”
“我知道。”她站起身,动作缓慢却坚定,“但我必须看。”
“为了什么?复仇?还是……救他?”断念语气冷淡,却藏着一丝探究。
沈青梧眸色未动:“为了确认一件事——谁才是真正的‘织命者’。”
断念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残破符纸,上面依稀可见扭曲的“归”字印记。
“线心说,这是她在命台核心看到的最后一道符诏。它不属于地府,也不属于人间……它是‘逆命’之契,以三百二十七具活尸为引,借‘影病’播散怨念,重塑归墟之门。”
沈青梧接过符纸,指尖刚触,脑海中骤然炸开无数画面——
深夜宫苑中,宫女喃喃自语,口中吐露的却是从未听闻的密事;
某位妃嫔白日癫狂,亲手剜去双眼,鲜血淋漓中笑得诡异;
还有人在梦中爬行,指甲抠进地板,嘶吼着“还我命来”……
她猛地松手,符纸飘落。
“这不是诅咒。”她声音低沉,“这是筛选。”
“什么?”
“他们在找能承载‘归墟’意志的容器。”她抬眸,目光如刃,“命之台不是终点,只是祭坛。”
断念神色微变,尚未开口,远处忽有钟声响起——三声急促,乃是宫禁夜巡发现异状的警示。
沈青梧迅速收起符纸,银蝶振翅隐入袖中。
她转身欲走,却被断念拦住。
“你撑不了多久。”他盯着她心口那道血痕,“玉锁搏动越强,阳寿消减越快。下一次窥视未来,可能就是你的死期。”
她冷笑:“死期?我早就不怕了。”
身影一闪,已掠入阴影之中,如同夜雾消散。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御书房烛火摇曳。
萧玄策立于窗前,手中金钗断裂处尚有余温,心口忽觉一阵刺痛,仿佛无形丝线穿入,缓缓收紧。
他猛然攥紧龙袍,指节泛白,眸色深沉如渊。
“今日地动三震,唯昭阳殿上空阴云不散……”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窗外漆黑宫宇,“沈才人,你到底藏了什么?”
他抬手击磬,暗影中一人跪伏而出,黑衣覆面,气息几不可察。
“查她昨夜行踪。”萧玄策声音冷冽,“不准惊动,我要知道——她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尤其是……地宫方向。”
“是。”
人影退去,如墨滴入水。
萧玄策缓缓摊开掌心,那半截金钗静静躺着,断口处竟渗出一滴血珠,缓缓滑落,在案上晕开成诡异的符号——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睛。
他凝视良久,唇角忽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有趣。朕倒要看看,是你先疯,还是这宫……先吞了你。”
冷宫偏殿,阴湿逼人。
线心蜷缩在角落,双手颤抖不止。
她曾是墨言最得意的织娘,亲手将三百二十七名“心有恶念”者织入命台。
如今丝线反噬,她皮肤下隐隐浮现黑纹,如同蛛网蔓延,每一寸都在灼烧。
“我姐姐跳井那天……我也想过推她下去。”她喃喃自语,泪水滴落在掌心残留的一缕银粉上,“可我没做……我没做啊!我只是……嫉妒她被爹娘疼爱……只是心里恨了一下……为什么也要罚我?!”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悄然现身。
断念提灯而至,递来一枚刻着“止言”符文的铃铛:“你想赎罪?那就告诉我——‘归墟’为何要借命织台重生?”
线心浑身一颤,抬头望他,眼中满是恐惧:“因为它……需要一双看得见‘影病’的眼睛。而全宫上下,只有一个人,既通幽冥,又未被污染……”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不成调:“它要的,从来都不是命台……是她。”夜风穿廊,如泣如诉。
沈青梧立于太医院密档阁第三层,指尖拂过一卷泛黄病案,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层层叠叠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药香与霉腐交织的气息,仿佛无数未尽之魂在此低语徘徊。
她的心口玉锁仍在搏动,每一次震颤都像有冷铁在胸腔里缓缓绞紧——但她已无暇顾及。
眼前这数十册病案,皆以朱笔标注“影病”二字,字迹出自御医亲笔,却隐含遮掩之意。
翻至第七卷,她眸光骤冷。
所有患者,症状如出一辙:子时三刻突发呓语,内容精准道出他人秘事,甚至涉及宫闱禁语;次日神志涣散,行为乖戾,或撕衣自掴,或以指抠目,最终双目尽毁,血流满面而亡。
更诡异的是,这些死者生前并无交集,身份从宫女到低阶内侍,唯一共通之处——皆曾值夜经过昭阳殿后那条荒废多年的回廊。
“不是疯病。”沈青梧低声自语,指尖抚过纸页边缘一道细微划痕,“是‘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
她继续翻查,在一本残卷夹层中触到异样。
抽出一页薄纸,尚未展开,一股阴寒便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纸上绘着一幅女子画像——眉心一点银光熠熠生辉,容貌竟与她分毫不差!
旁侧小字批注,墨色沉郁如血:
永镇冥途者,当承万念之苦。
她呼吸微滞。
那字迹……她认得。
那是她未来亲手写下的《冥途誓书》上的笔法,每一笔转折、每一处顿挫,都如镜中倒影,完全一致。
可此刻距她立下誓约尚有数月,谁能在时间之前,摹写她的宿命?
“你在窥视我的命运?”她冷笑,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还是……想让我相信,这一切早已注定?”
她将画像贴于心口,判官印微鸣,银蝶自袖中飞出,绕纸三圈后骤然收翅。
刹那间,识海翻涌,无数碎片般的画面闪现——地府深处青铜巨门开启,一条由怨念织就的长河奔涌不息,河中央站着一个身披黑袍的身影,正将一卷竹简投入火中,竹简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因果可逆……但代价是你自己。”烬瞳残音忽起,虚弱却清晰,“他们用你的未来,反向锚定现在。”
沈青梧闭眼,再睁时眸中已无波澜。
她取出随身匕首,在掌心划开一道深痕,鲜血滴落黄纸,以血为墨,布下“唤旧阵”。
阵成之瞬,银蝶振翅落入中央,光影扭曲,时空仿佛被撕开一角。
——未来的她,身披判官黑袍,立于轮回门前,身后万魂跪伏。
她抬手执笔,在虚空签下《冥途誓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愿永镇冥途,代行审判,直至魂灭魄消。”
可就在誓言落定的下一息,她忽然转身,手中判官笔化作长刃,狠狠斩向连接地府与人间的那一道“命桥”!
桥断之时,天地失声。
她望着崩塌的因果长链,唇角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我不是工具……我是判官。”
幻象崩裂,沈青梧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溅在阵图之上,染红了“永镇”二字。
她却笑了,笑得冰冷而锋利。
“原来你们连我的选择,都想提前写好。”她抹去唇边血迹,眼神锐利如刀,“可你们忘了——判官,从来只信证据,不信天命。”
窗外,一片银叶悄然飘落,轻轻覆盖在尚未干涸的血字之上,仿佛某种无声的警示。
而在宫城最深处,一座废弃多年的织坊静静矗立,蛛网垂梁,丝线缠柱。
黑暗中,一只手缓缓抬起,割开腕脉,鲜血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滴入地面一道古老符纹之中。
一个颤抖却决绝的声音响起:
“这是我记录过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