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昭冤台前,寒风如刀。
碑文森然矗立,青石之上刻着一个个名字,皆是经沈青梧之手审判、定罪于冥律的亡魂与活人。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怨气与铁律,不容篡改,不可亵渎——这是新立的“昭冤律”,是她以命为引,在地府备案、贯通阴阳的裁决凭证。
可此刻,那最不该动摇的一行字,正悄然扭曲。
“萧玄策(共犯)”——五个字中,“共犯”二字边缘泛起淡淡雾痕,像是被无形之手轻轻擦拭,墨迹竟开始模糊、消散。
那不是物理的侵蚀,而是更高维度的力量在抹除存在本身:有人正动用“静默库”的秘法,试图从根源上否定这段判决的合法性。
线清指尖一颤,命丝自袖中疾射而出,如血蛛吐网,直探碑文灵纹。
刹那间,命丝触碑,却如撞铁壁!
一股阴冷反噬之力顺着丝线暴冲而回,只听“嗤”的一声,猩红丝线焦黑断裂,残端滴落鲜血,砸在石阶上发出“滋滋”轻响。
她猛地呕出一口血,双目赤红:“是静默库残部!他们借‘遮魂术’潜入冥途边缘,以赦罪残念为引,欲毁证灭名!”
传音刚落,四道佛光自宫墙四方破空而至,断言踏云而来,袈裟猎猎,双掌合十,口中梵音骤起。
他凌空结印,佛光化作金轮,罩住昭冤台四门,封锁一切出入通路。
“若碑文被毁,新律根基尽失。”他传音入密,声如洪钟,直抵御书房方向,“沈青梧,你撑得住吗?”
此时,紫宸宫偏殿。
沈青梧正靠在榻边,唇角血未干,指尖冰凉。
太医跪在一旁,颤抖着不敢上前——帝王眼神如刃,谁敢逾矩?
她听见了断言的传音,也感知到了昭冤台上传来的律令震颤。
那是她的“判官令”在哀鸣,是整个冥途秩序正在遭受冲击。
她缓缓撑起身子,素衣染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不肯折断的旧剑。
“抬轿。”她开口,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去太傅周延年府邸。”
“你现在出去,等于送死!”萧玄策终于转身,龙袍翻涌,眸中风暴暗藏,“你的阳寿只剩三寸,每走一步都在燃烧魂魄!”
沈青梧冷笑,扶着桌角站起,脚步虚浮却不退:“陛下忘了?我本就不该活着。但只要我还站着,就没人能抹掉那些名字——包括你。”
她走出御书房那一刻,天色骤暗。
轿辇穿街过巷,所经之处,宫人避让如见鬼魅。
谁都知道,那位才人已非寻常妃嫔,而是执掌幽冥之律的非常判官。
可今日她气息衰败至此,竟还要亲赴外府,究竟为何?
周府祠堂,香火缭绕。
太傅周延年须发皆白,正伏案祭拜三十六名枉死谏官灵位。
烛火摇曳中,他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沈青梧,老泪纵横,颤声道:“你……你还活着?”
沈青梧不答,只冷冷问:“你当日焚毁奏折时,可曾念过一句‘奉天承运’?”
周延年浑身剧震,手中香炉落地,碎成数片。
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老臣……不敢……不敢啊!”
那一夜,先帝密令他销毁一份逆折,他明知其中写的是真相,却仍亲手投入火盆。
他没敢念圣旨开头那句“奉天承运”,因为他知道——此非天命,而是罪证。
沈青梧从怀中取出一卷素帛,徐徐展开。
那是线清以命丝残影还原的原始奏折誊抄本,字字泣血:“先帝勾结藩王,图谋废储,逼死太子生母,诛杀三十六谏官以掩其罪。”
她将奏折高举过头,声如惊雷,响彻祠堂:
“今日,我以非常之判官令,宣告此奏折从未失效!且自此刻起,列为昭冤台第一号公文案!凡涉此案者,无论生死,皆入冥审名录,不得赦、不得隐、不得销!”
话音落下,天空阴云翻滚,一道雷光劈下,直击周府祠堂。
供桌上那块残留的赦罪牌瞬间炸裂,化作黑烟消散。
与此同时——话音落下,天空阴云翻滚,一道雷光劈下,直击周府祠堂。
供桌上那块残留的赦罪牌瞬间炸裂,化作黑烟消散,腥臭如腐尸气息四溢,却被沈青梧袖中一道幽蓝符纸卷住,封入玉匣——那是她从地府借来的“锁愆令”,专收悖律之罪。
与此同时,昭冤台碑文光芒暴涨,青石如活,字迹似血泉涌出,“共犯”二字重新凝实,漆黑如墨铁铸就,且多出一行小字:“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这八字一现,整个皇宫地脉轻颤,仿佛有无形天律自九幽深处降下,与碑文共鸣。
潜伏在冥途边缘的静默库残魂发出凄厉惨叫,形体如沙砾崩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审判之力强行拖出藏匿之所,投入轮回裂隙——他们不是被杀死,而是被“抹除”。
他们的存在记录被地府反向追查,名字从隐秘名册中剔除,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被剥夺。
规则,正在反噬破坏规则的人。
回宫途中,沈青梧倚轿闭目,指尖掐着命门穴,压住体内翻腾的怨气与阳寿流失带来的剧痛。
她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已如寒冰蚀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刚才那一道雷劫并非天罚,而是地府对她越界动用“永续裁决权”的警告。
她本不该在阳间公开激活第一号公文案,更不该以凡躯承载如此重案的因果反噬。
但她必须做。
因为只有将这桩埋藏二十年的旧案推上昭冤台,才能斩断那些躲在暗处、靠“赦免”二字苟延残喘的毒根。
静默库之所以敢动手篡改碑文,正是因为它们背后有一整套“免罚体系”在运作——只要权贵一声令下,死人可销名,罪证可焚毁,连地府备案都能被悄悄调包。
可如今,她把真相钉上了律碑。
萧玄策早已候在宫门,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如刀削石像。
风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眼中却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他亲眼看着那道天雷落下,也感知到了皇城气运的一丝紊乱——仿佛有什么古老而森然的东西,正悄然嵌入大胤的命脉。
“你这是拿一个将死老臣的悔恨,去做赌注?”他声音低沉,却含着千钧压力。
沈青梧掀帘望他,眸光清冽如寒潭映月,唇角渗出的血丝蜿蜒而下,她却不擦不避,只淡淡道:“不,我是拿‘真相’当刀,砍断他们的根。”
她抬手递出那页奏折副本,纸面泛黄,字迹泣血,像是一卷埋葬多年的遗诏。
“你要烧它,还是留它?”
萧玄策接过,指尖微颤。
这不是普通的证据,而是一枚足以颠覆朝局的火种。
若烧之,则旧律依旧,天下太平;若留之,则等于承认先帝有罪,皇室蒙尘,三十六忠魂得以昭雪,但也意味着新一轮清算即将开始。
他盯着她,忽然冷笑:“你以为你是在伸张正义?你不过是在用自己的命,点燃一场谁都无法收场的大火。”
沈青梧轻轻靠回轿内,闭眼,声音虚弱却坚定:“大火烧尽杂草,新芽才长得出来。至于我……阎王要我三更死,我能熬到五更天,已是赚了。”
夜风掠过宫墙,吹动她残破的衣袖,恍若冥使临尘。
而在无人注意的宫檐阴影里,一线极细的金红命丝悄然缠上昭冤台碑脚,无声织入石缝——如同某种契约的开端,又似命运之网的第一次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