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者，其责便在驾驭群臣，明辨忠奸。若事事皆推诿于‘受人蒙蔽’，那这君王之位，坐来何用？
将军熟读史书，当知历朝末代，君王未必皆是昏聩暴虐之徒，如崇祯这般‘勤政’而亡国的，亦非孤例。
其根源，在于整个王朝的根基早已腐朽烂透。”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双幽深的眸子紧紧锁住秦良玉的眼睛。
“将军扪心自问，崇祯登基以来，可曾真正有过片刻安宁？”
“陕甘流寇愈剿愈炽，辽东建奴步步紧逼，中原腹地灾荒连年，税赋如虎，胥吏如狼。
庙堂之上，党争倾轧从未止息，人人自危，有谁心思真正为这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谋一条活路？
将军的白杆兵血战京师，是为大明，更是为身后的黎民。
可大明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早已在滔天怨气与无尽内耗中，驶向了深渊！”
张潇一的声音并不激昂，却有一种莫名的穿透力，将秦良玉竭力回避的残酷现实，赤裸裸地剖开在她面前。
秦良玉握紧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陛下……陛下亦是不得已……”
秦良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难以说服的艰涩。
她试图为那个坐在龙椅上，眉宇间永远凝聚着愁苦与焦躁的年轻皇帝辩解，却发现言语如此苍白。
勤政是真的，刚愎、多疑、缺乏定力、被朝堂掣肘得焦头烂额……又何尝不是真的？
张潇一看出她眼中翻涌的激烈挣扎与深重的无力感，没有再步步紧逼。
她只是重新端起了那盏渐凉的茶，目光投向茶汤深处，仿佛看到神州的未来。
“将军，邪祟因怨而生，人之怨却起于如今王朝末路。这非一城一地之得失，非一人一君之过失，乃积重难返，病入膏肓。大明，已无力回天。
我所求者，非颠覆，乃新生。是在这片土地上，为挣扎求存的黎庶，为将军这样真正心系家国的脊梁，重筑一方可庇佑生灵、休养生息的净土。”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坚定地迎向秦良玉。
“将军之忠勇，天下共鉴，吾心甚敬。然忠，岂能愚？勇，岂能盲？
将军之忠，是忠于那龙椅上疑心深重、刚愎自用的个人？还是忠于这即将随同大明一同沉沦，被邪祟与战火彻底吞噬的苍生？”
“够了！”
秦良玉猛地站起！
动作之剧烈，盔甲撞在木案发出一声闷响。
她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甲胄叶片因身体的紧绷而发出细碎急促的摩擦声。
“神尊之言，石破天惊！”
她的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嘶哑。
“然良玉世受国恩，此身此心，早许大明！陛下纵有……纵有难处，亦是君父。社稷危难，良玉唯有效死而已，岂能因神尊一番推演，便背弃君臣大义，做那不忠不义之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故，却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决绝悲怆，仿佛已看到了自己注定的结局。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对着张潇一，抱拳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军礼，动作标准而沉重。
“神尊好意，良玉心领。今日之言，出尊口，入吾耳，良玉自当……守口如瓶。告辞！”
言罢，秦良玉已霍然转身，猩红的斗篷划出一道弧度，大步走向车厢门口，背影依旧挺拔如山，却有几分沉重。
张潇一没有出言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掀起的车帘之外。
案上，残茶早已冰冷，袅袅热气散尽，只留下满室清苦的余韵。
夜沉如水，石砫宣慰司官邸。
白日车厢内的对谈，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秦良玉心头，让她辗转难眠。
她独自立于窗前，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素色中衣。
月光如练，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披上一层清冷的霜华。
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轮高悬的孤月，白日神尊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击着她的心防。
“根基腐朽烂透…无力回天……”
“忠于苍生，还是忠于那龙椅上疑心深重、刚愎自用的个人？”
五十余载的人生阅历，半生戎马的血火淬炼，赋予了她远超常人的洞察与判断。
神尊的话，绝非危言耸听。
她亲身体会了朝廷粮饷筹措的艰难与党争的掣肘，更在京师城头，嗅到了那大厦将倾前的腐朽气息。
大明，真的已到了悬崖边缘。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将，早已过了凭一腔热血行事的年纪。
她看得清大势，辨得明利害。
张潇一描绘的重筑净土的愿景，对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救赎的希望？
那太一道场在华阴展现出的种种神异与新气象，也绝非寻常装神弄鬼可比。
然而……
秦良玉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木框。
她秦氏一门，世受国恩。
石砫宣慰使之位，是朝廷授予，她身上的诰命、爵位，是天子亲赐！
就在数月前，她才因血战勤王之功，受朝廷嘉奖，风头无两。
此刻若背弃朝廷，转投那太一神尊麾下，世人会如何看她？史笔会如何书写？
背主求荣、不忠不义、反复小人……
这些足以压垮一个武将脊梁，玷污整个家族清名的污蔑，必将如影随形！
石砫秦家数代忠烈的名声，将毁于她秦良玉之手！
家族荣光，士林清议，君臣名分……这些看不见却重逾千钧的枷锁，早已深深嵌入她的骨血。
这并非愚忠，而是她这个位置、这个身份的人，无法挣脱的宿命与责任。
她代表的，早已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
“唉……”
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在寂静的房中逸散，随即被窗外细微的虫鸣吞没。
她缓缓闭上眼，眉宇间刻满了挣扎与疲惫。
月光洒在她鬓角依稀可见的银丝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一处山谷内，灯火通明如昼，突现几座房屋。
李婉儿悄然步入一间屋子，脚步轻盈无声。
她已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华贵庄重的天青赤金礼袍，只着一件素雅的长衫，长发松松挽起，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更显清丽。
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粥和几碟清爽小菜。
“尊上”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声音温婉，“夜深了，用些清粥吧。”
张潇一从沉思中回神，目光落在李婉儿身上，微微颔首。
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粥，却没有立刻食用。
“尊上，可是还在思虑秦将军之事？”
李婉儿立在一旁，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