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揪着林锋衣领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几乎是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中的怒火与困惑交织成一片燎原的野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林锋！你他娘的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高城的声音压抑着，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暴戾的质问。
『你把蓝医生当成什么人了？调戏医生？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以为你很风光吗？你杀了那么多人，你……』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林锋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戏谑或者轻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甚至没有看高城，目光穿过高城的肩膀，始终落在那个站在阴影与灯光交界处的女人身上。
许三多和成才也懵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成才的眉头紧锁，他试图从逻辑上分析林锋的行为，却发现一切都是断裂的、矛盾的。这个男人刚刚从地狱归来，却在这里说出如此轻佻的话。
许三多则是一脸的担忧和茫然，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眼前的林锋，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然而，所有人的预料都落空了。
那个被“调戏”的当事人，蓝婧，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或者羞恼。
她从角落里缓缓走了出来，高跟鞋踩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走到众人面前，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高城、许三多和成才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林锋那张沾着血污却依旧带笑的脸上。
『高营长，请你放开他。』
蓝婧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高城一愣，扭头看着她，怒气未消地说道：『蓝医生！这家伙……』
『他没有胡说。』蓝婧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一个让高城等人无法理解的事实，『他说的没错，作为“工具”，他刚刚经历了高强度的使用，现在……确实需要进行保养。而且，这项工作，只有我能完成。』
这句话，比林锋之前那句更具冲击力。
高城的手，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松开了。
他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蓝婧，又看看林锋，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混乱。
『工具？保养？蓝医生，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的兵！』
林锋活动了一下被高城抓皱的衣领，发出了一声轻笑。
他终于将视线转向高城，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是对一个即将被拖入全新世界的可怜人的怜悯。
『高营行长，你的认知需要更新一下了。』林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辆99式主战坦克，其结构和原理，都比我的身体要简单得多。』
他伸出自己沾满血污的手，五指张开，又缓缓握紧。
『坦克的履带断了，可以换一条。炮管炸膛了，可以换一根。发动机过热了，可以停下来冷却。』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而我……我的每一个“零件”，都牵扯着整个系统的稳定。一旦某个部分因为过度使用而出现数据紊乱，或者发生不可逆的耗损，那么后果……』
他停顿了一下，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在血污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森然。
『后果会很有趣。比如，我可能会无法分辨敌我，把你们全都当成需要“清理”的目标。或者，我的身体会发生“排异反应”，从内部开始崩溃，融化成一滩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的蛋白质溶液。』
病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许三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失。成才握着枪的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高城死死地盯着林锋，他试图从对方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但他失败了。林锋的表情，认真得让他心底发寒。
『你……』高城的声音干涩无比，『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他今天已经问了第二遍。
『我是林锋。』林锋回答，『钢七连的兵，你的兵。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但同时，我也是……“方舟计划”的最高杰作，“衔尾蛇”序列的唯一适格者。一个……行走在人间的神话概念武装。』
一连串的名词从林锋嘴里说出，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高城等人的脑海里炸开。
方舟计划？衔尾蛇序列？神话概念武装？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已经超出了他们身为军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够了，林锋。』
蓝婧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走上前，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银色金属手提箱里，拿出了一支注射器。
那支注射器通体由不知名的黑色金属制成，针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里面流淌着微光的银色液体。
『你的话太多了。过度输出信息，也是一种能量消耗。』蓝婧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把上衣脱了，坐到床上去。我需要检查你的脊柱神经束和皮下循环系统。』
她的语气，就像一个修理工在对一台复杂的机器下达指令。
林锋很听话地耸了耸肩，开始解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病号服的扣子。
『等等！』高城猛地伸出手，拦在了两人中间，他的眼神警惕地盯着蓝婧手中的注射器，『你要对他做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镇静剂，或者说，是“系统稳定液”。』蓝婧看都没看高城一眼，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林锋的身体，『他的生物电流因为刚才的战斗而处于超高频状态，如果不进行物理抑制，他的大脑会烧坏的。』
随着林锋脱下上衣，房间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具身体，依旧是人类的形态，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但与正常人不同的是，在他的皮肤之下，似乎有无数条细微的、发出着淡蓝色光芒的线路在缓缓流淌。
那些线路遍布他的全身，从脖颈一直延伸到手臂和胸膛，构成了一副无比精密、无比复杂的图案，尤其是在他的后背脊柱两侧，那些蓝色的光路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酷似衔尾蛇的环形印记。
那印记，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频率，明暗不定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让林锋的肌肉轻微地抽搐一下。
『看到了吗？高营长。』林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这就是“过载”的现象。再不进行“保养”，这具身体就要报废了。』
高城的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的一幕，已经击碎了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世界观。
他是一个军人，他相信科学，相信训练，相信意志。但他眼前的这一切，是什么？神学？还是科幻？
蓝婧没有再理会呆滞的高城，她绕过他，走到林锋面前。
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轻轻地划过林锋胸前那些发光的线路。
『能量核心的输出功率超过了阈值百分之四十。神经连接器的同步率也出现了波动。你和多少个“清道夫”的劣质品交手了？』
她的声音很近，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馨香混合的味道。
林锋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她指尖的触感，嘴角微微上扬。
『不记得了，大概三十个？或者四十个？他们就像蟑螂一样，杀不完。不过，他们的“信号源”应该已经被我拔掉了。短时间内，这附近是安全的。』
『信号源？』成才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林锋没有睁眼，蓝婧替他回答了。
『一种生物信息发射器。那些被改造的士兵，他们称之为“清道夫”，本身没有独立的思维能力，所有的行动都依靠“信号源”的统一指挥。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提线木偶。』
蓝婧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支蓝色的针头，精准地刺入了林锋后颈下方的一处光芒最亮的节点。
『嘶……』
林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吸气声，他紧绷的身体，随着银色液体的注入，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下来。
那些在他皮肤下流淌的蓝色光路，光芒渐渐变得柔和、稳定。后背上那闪烁不定的衔尾蛇印记，也恢复了平稳的呼吸般的律动。
蓝婧拔出针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如同八爪鱼般的金属仪器，贴在了林锋的太阳穴和胸口。
仪器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声。一道淡蓝色的光幕投射在半空中，上面开始飞速刷新着一行行高城等人完全看不懂的数据和波形图。
『认知模块有轻微损伤，需要进行记忆碎片整理。』蓝婧盯着光幕，眉头微蹙，『你又强行读取他们的思维信息了？我告诉过你，那些劣质品的思维是混乱的数据垃圾，强行读取会对你自己的认知造成污染。』
『不看看垃圾桶里有什么，怎么知道垃圾是谁扔的？』林锋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力气，『我找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坐标，似乎是他们的一个据点。而且，我还从一个头目的脑子里，看到了一个徽章。』
『什么徽章？』蓝婧的动作一顿。
『一个黑色的太阳。』林锋缓缓说道，『中间有一只猩红的眼睛。』
听到这个描述，蓝婧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那一直保持着绝对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
『黑日之眼……是“深渊教团”的人！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的目标是你？还是我？』
『或许，两者都是。』林锋睁开了眼睛，眼中的平静被一种冰冷的杀意所取代，『他们似乎对“方舟”的“钥匙”很感兴趣。』
两人的对话充满了谜团，但高城、成才和许三多却听出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危险。
一个名为“深渊教团”的神秘组织，盯上了他们。
高城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无论他是否理解，是否接受，他和他手下的兵，已经卷入了一场他们无法想象的战争。
他走到蓝婧身边，指着那块光幕，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蓝医生，林锋。我现在不是以朋友，而是以702团侦察营营长的身份命令你们。』
『把你们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我。』
高城的眼神无比严肃。
『什么是方舟计划？什么是深渊教团？敌人到底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你们……究竟是谁？』
林锋和蓝婧对视了一眼。
林锋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似乎早就料到高城会有此一问。
蓝婧则在短暂的沉默后，关闭了光幕。她转过身，正式地看着高城。
『高营长，你确定你想知道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有些真相，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和你手下的兵，将会被拖入一个……远比你们经历过的任何战场都要残酷和疯狂的世界。』
『我是一个军人。』高城挺直了胸膛，声音铿锵有力，『我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消灭一切威胁！无论敌人是拿着AK的恐怖分子，还是……你们口中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我需要情报！我需要知道我的敌人在哪里，他们有多强大！』
他的目光扫过成才和许三多，『我的兵，也不是孬种！他们有权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成才和许三多也挺起了胸膛，眼神中虽然还有着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士兵的坚毅。
看着这三名纯粹的军人，蓝婧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她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
『好吧。既然你坚持。』
她从手提箱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块薄如蝉翼的晶片，将它接入了那个八爪鱼般的仪器。
『在解释之前，我想，先让你们看一些东西。一些……被列为最高机密，足以颠覆世界的信息。』
仪器再次启动，这一次，投射出的不再是数据，而是一幅幅清晰的立体影像。
影像的开头，是一片浩瀚的星空。
紧接着，画面拉近，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出现在眼前。
一个沉稳而充满磁性的旁白声响起。
『人类的文明，建立在脆弱的平衡之上。我们自以为是这颗星球的主宰，却从未真正了解过我们所处的世界，以及……潜藏在世界之下的阴影。』
画面切换，出现了古代的壁画、神秘的遗迹、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
『千百年来，总有一些“异常”在挑战我们的认知。我们将其称之为神迹、魔法、或者鬼怪。但实际上，它们都源自同一种东西——“源质”。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能量，它既是生命进化的催化剂，也是毁灭文明的剧毒。』
画面上，出现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他们围绕着一块悬浮在半空中、不断变换形状的奇异晶体进行研究。
『为了应对“源质”可能带来的威胁，也为了利用它引领人类走向新的纪元，上个世纪，全球最顶尖的头脑秘密联合起来，启动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计划。』
旁白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
『我们称之为，“方舟计划”。』
影像中，巨大的地下基地、先进到匪夷所思的实验室、以及各种超越时代的科技造物一一闪现。
『“方舟计划”旨在创造出能够适应、并驾驭“源质”的新人类。我们从基因、灵魂、信息等多个层面，对人类进行彻底的改造和升级。』
画面上，出现了林锋的脸。
年轻的林锋，躺在一个充满了培养液的容器中，身上插满了各种管线。他的双眼紧闭，表情平静。
『我们制造了许多“序列”，但绝大多数都失败了。他们要么在改造中断气，要么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怪物。直到……他的出现。』
画面定格在林锋的脸上。
『“衔尾蛇”序列，唯一的成功品。他被设计为最完美的战士，最坚固的壁垒。他融合了人类数千年战争史中所有最顶尖的战斗技巧，他的大脑是一台超级生物计算机，他的身体，是神话概念的具现化武装。』
『他，就是人类文明的守护者，是这艘风雨飘摇的“方舟”上，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病房内，落针可闻。
高城、成才、许三多三个人，如同三座石化的雕像，呆立在原地。
他们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脑因为接收了过于庞大的信息而嗡嗡作响。
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然后重组。
原来，他们所守护的和平之下，还隐藏着如此波澜壮阔的秘密战争。
原来，他们身边这个时而犯傻、时而惊艳的战友，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身份。
高城缓缓地转过头，用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目光，看着那个刚刚完成了“保养”，正平静地穿着衣服的男人。
他的嘴唇蠕动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外面的那些敌人，“深渊教团”，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毁掉你？毁掉“方舟计划”？』
林锋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抬起头，看着高城，眼神平静而深邃。
『不。』
他摇了摇头。
『他们的目的，不是毁掉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想……得到我。』
蓝婧在一旁补充道，她的声音冰冷如霜。
『“衔尾蛇”是“方舟计划”的最高杰作，也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他落入“深渊教团”手中，他们就能利用他，反过来摧毁“方舟”，将整个世界……拖入他们所期望的混乱和毁灭之中。』
她看向高城，眼神里带着一丝请求。
『高营长，现在你明白了。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敌人。我需要你的帮助，林锋也需要战友。』
高城沉默了。
他看着林锋，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兵。
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他心中所有的震惊与迷茫。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那是属于钢七连连长的眼神。
他走到林锋面前，没有再问那些关于过去的问题，而是伸出了手，用力地拍了拍林锋的肩膀。
『小子，不管你是什么“序列”，什么“武装”，你记住！』
高城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
『你首先是兵！是我高城的兵！是钢七连的兵！只要我高城还没死，就没人能动我的人！什么狗屁教团，想动你，先从老子的尸体上跨过去！』
成才和许三多也走了上来，站在了林锋的身边。
成才的眼神复杂，但他还是说道：『林锋，虽然我还是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是战友。』
许三多用力地点着头，嘴笨的他，只是重复着那句他最常说的话：『我们是战友……不抛弃，不放弃！』
看着眼前这三张真诚而坚毅的脸，林锋那颗被数据和战斗填满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力量。
然而，这短暂的温情很快被打破。
蓝婧手腕上的一个通讯器，忽然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声。
她低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不好！他们找到这里了！』
她的话音刚落，整栋医院大楼，猛地一震！
窗外，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医院！
高城的脸色一沉，立刻冲到窗边，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蓝婧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凝重：『是方舟“黑日之眼”的人！他们不止派出了“清道死夫”，还动用了重火力！他们的目标是我手提箱里的东西——“方舟”的备用启动核心！』
她猛地看向林锋，语速极快地说道：『林锋！你的“保养”只完成了百分之七十，强行战斗的话，身体会崩溃！』
林锋却只是平静地拿起成才架在窗边的88式狙击步枪，拉动枪栓，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响。
他透过瞄准镜，看着楼下那些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眼中闪烁着红光的黑影，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蓝医生，你刚才说，我的身体是神话概念武装？』
蓝婧一愣：『是……』
『那你知道，我所对应的“神话概念”，是什么吗？』
林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蓝婧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颗子弹已经出膛！
远处，一个刚刚扛起火箭筒的黑影，脑袋如同西瓜一样爆开！
林锋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告，在硝烟弥漫的病房中回荡。
『我的名字，叫战争。』